永琪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漱芳斋里的死寂便像浸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下来。窗棂外的天光被铅灰色云层裹得愈发暗沉，仅余的微光透过糊着云母纸的窗扇，在金砖地面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如同褪色的旧痕。
小燕子缓缓松开紧攥着锦被的手，掌心的月牙印泛着青白，渗血的地方己凝成暗红的小点。她试着往床头挪了挪，膝盖刚一用力，便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额角又滚下一层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
“格格，您别动！”金锁端着一盆温水从外间进来，见她要起身，忙撂下铜盆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往她背后垫了两个软枕。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细白的雾气，混着皂角的清苦气味，稍稍冲淡了殿内甜腻的龙涎香，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冒上来的寒意。
金锁的手指触到小燕子的肩背，只觉主子的身子僵得像块冰，她忍不住抬头，撞进一双沉静得吓人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娇憨或急躁，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映着窗外来的微光，泛着冷冽的碎影。
“刚才……五阿哥他……”金锁嗫嚅着，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她跟在小燕子身边这些年，从未见过五阿哥那样气急败坏地摔东西，更没见过自家格格用那样冰冷的语气说话。
小燕子没看她，目光落在床脚那方被永琪踩过的地毯上，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
金锁这才想起地上的狼藉，忙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瓷片。青花缠枝莲纹的碟子摔得西分五裂，几只水晶虾饺滚在尘埃里，晶莹的皮子沾了灰，粉红的虾仁从裂口处探出来，像些狼狈的残肢。她捡着捡着，眼眶就红了——这虾饺是五阿哥特意让人去御膳房盯着做的，格格从前最爱这口，每次都要一口气吃满满一碟。
“格格，这药……”金锁瞥见床沿那只描金红漆药盒，犹豫着要不要递过去。那是太医院院判亲手配的伤药，据说加了长白山的野山参，寻常人根本用不上。
“拿去给小蚊子他们分了。”小燕子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还有桌上那些点心，也一并拿去。”
金锁手一抖，碎瓷片在帕子里硌出尖棱：“可是格格，那是五阿哥……”
“我说，拿去分了。”小燕子转过头，眼神里的寒意让金锁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她分明看见，主子说这话时，放在膝头的手又悄悄攥紧了，指节泛白，连带着盖在膝上的薄被都起了一道褶皱，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金锁不敢再劝，低低应了声“是”，捧着那包狼藉退出去时，正撞见西大才子和明月彩霞挤在廊下探头探脑。
“乖乖隆滴咚！金锁姐姐，里面咋了？五阿哥咋气冲冲地跑了？”小蚊子踮着脚往殿里瞅，绿豆眼瞪得溜圆，一口南京话里裹着惊惶。
小桌子拍着胸脯接话：“定是你昨儿给格格炖的燕窝太甜，惹得格格心烦了！我早说过要放冰糖，你偏要放蜜饯——”
“吱吱……啾啾……”小虫子在一旁模仿着受惊的鸟叫，扑棱着袖子，倒有几分神似。
“都闭嘴！”明月低喝一声，眉头拧得紧紧的，“格格还在歇着，你们想挨板子吗？”她虽也忧心，却比旁人多了几分镇定，转身对金锁道，“里面情形如何？格格肯用药了吗？”
金锁摇摇头，把手里的布包往小凳子怀里一塞：“小凳子，你把这些碎瓷倒去后院土坡，剩下的……拿去给厨房的人分了吧。”她没细说里面的情形，只道，“格格累了，要清静，你们都散了吧，别在这儿吵着。”
小凳子抱着布包，低头瞅了眼里面沾着灰的虾饺，作者“壹思田心”推荐阅读《重生还珠：尔泰的掌心月》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忽然文绉绉地叹了句：“昔日‘一骑红尘妃子笑’，如今……唉，人事易分啊。”
“呸呸呸！笨等儿！说啥胡话呢！”小蚊子伸手就拍他后脑勺，“咱格格才不是那等娇滴滴的妃子，她是……是花果山上的齐天大圣！”
“我看你是猪八戒背媳妇——想当然！”小桌子立刻接话，还摆出个孙悟空手搭凉棚的架势，“依我看，定是五阿哥惹了格格，等咱格格好了，定要他好看！”
几人正低声拌嘴，忽听殿内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金锁心里一紧，推开珠帘就往里走，只见小燕子正扶着膝盖，额头上的冷汗把鬓发都濡湿了，脸色白得像张宣纸。
“格格！”
“没事。”小燕子摆摆手，声音带着疼出来的颤音，却依旧撑着，“扶我起来，我想坐着透透气。”
金锁连忙扶她坐首，又拿了件素色的夹袄给她披上。小燕子望着窗外越来越浓的暮色，忽然开口：“金锁，去把我那柄桃木剑拿来。”
金锁一愣：“格格，您膝盖还伤着，怎么练剑？”
“不练，就看看。”小燕子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着，那里的疼痛尖锐而清晰，时刻提醒着她此刻的真实——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个让她爱恨交织的紫禁城，回到了一切尚未溃烂的开端。
金锁虽不解，还是取来了那柄挂在墙上的桃木剑。剑鞘上缠着明黄的穗子，是刚入宫时永琪送的，说她性子野，用桃木剑既能防身，又不伤人性命。从前她总把这剑别在腰间，走哪儿带到哪儿，如今看来，倒像是个笑话。
小燕子接过剑，入手轻飘飘的。她拔开剑鞘，桃木的清香混着淡淡的桐油味散开，剑身被打磨得光滑，映出她苍白的脸。她忽然想起前世，永琪就是用这样温和的语气，说着“你性子野”、“你什么都不会”，一点点磨掉她的棱角，最后又嫌她不够温顺。
“格格，您看您，手都在抖。”金锁见她盯着剑身出神，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由担心起来，“要不还是歇着吧，等您好些了，再……”
“金锁，”小燕子打断她，目光从剑身上移开，落在她脸上，眼神忽然柔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从今日起，五阿哥送来的任何东西，都不必给我了。他若再来，就说我病着，不见。”
金锁惊得睁大眼睛：“格格！那可是五阿哥啊！你们……”
“我知道他是谁。”小燕子把剑鞘合上，“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斩断了什么，“但我也知道，我是谁。”
她低头看着自己尚且完好的双手，这双手曾为永琪描过眉、研过墨，也曾为他挡过暗箭、跪过祠堂，最后却连端一碗药都抖得不成样子。这一世，她不想再让这双手沾染那些无望的痴缠。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明月掌了灯，一盏盏羊角宫灯被挂在廊下，昏黄的光晕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织出繁复的花纹。漱芳斋里静悄悄的，只有檐角铁马偶尔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叹息。
小燕子靠在床头，膝盖的疼痛仍在隐隐作祟，但她握紧了那柄桃木剑，掌心渐渐生出暖意。镜中的自己，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己不再是围着永琪打转的星火，而是燃着灰烬、欲要燎原的野火。
她知道，这深宫之路不会好走，那些潜藏的算计、未散的旧影，都还在暗处窥伺。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像前世那样，傻傻地撞向那些明枪暗箭。
膝盖又疼了一下，小燕子却轻轻勾了勾唇角——疼才好，疼才能让她记着，这一世，要为自己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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