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启事
县城后巷的夜，像一块浸透了劣质油脂的破抹布，沉甸甸地捂在头顶。没有星光，只有远处一盏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污浊的空气里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光圈，勉强勾勒出两侧墙壁斑驳脱落的轮廓和地面污水横流、垃圾散落的狼藉。空气里混杂着食物残渣腐败的酸馊、劣质油烟凝固的腥腻，还有某种属于城市底层角落特有的、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
李优多蜷缩在一个废弃的、散发着浓重铁锈和机油味的破旧配电箱后面。身体像一具被彻底掏空、又被强行拼凑起来的残破躯壳。后背和手臂被粗糙地面拖拽摩擦出的火辣刺痛，与腰背深处那嵌入骨髓般的剧痛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折磨。后脑勺的闷痛如同持续的低音鼓点，敲打着摇摇欲坠的意识。眩晕感并未离去，像阴魂不散的幽灵，在颅内盘旋，视野的边缘总是不时掠过细碎的黑点。
巷子里偶尔有醉汉踉跄的脚步声和含糊的咒骂声传来，或者野猫凄厉的嘶叫划破死寂。每一次声响，都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猛地一颤，身体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像一只受惊后试图融入阴影的鼹鼠。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透过单薄的衣物，贪婪地汲取着她体内仅存的热量。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皮肤、骨骼、甚至灵魂深处。
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溃烂的伤口里，带来一阵尖锐到几乎让她窒息的痛楚。但这痛感是真实的，是此刻唯一能让她确认自己还“存在”的锚点。掌心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冰冷的硬币，被汗水、血水和污泥浸透，紧紧贴着她掌心的嫩肉——张姨偷偷塞给她的十几块钱和她自己仅存的积蓄，总共八块七毛。
这个冰冷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她的意识里。
8.7 ＜＜＜＜＜＜＜＜＜＜＜＜＜＜＜＜＜＜＜＜＜＜＜＜＜＜ 8200
那个巨大的、充满绝对碾压力量的不等式，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她与那个名为“云岭理工”的彼岸之间。左边，是渺小到可悲的现实。右边，是遥不可及、如同星辰的梦想。中间的鸿沟，深不见底，足以吞噬她所有的挣扎和血泪。
“老味道”油腻的铁皮后门紧闭着，像一个冷酷的句号，宣告着她过去两个月血汗生涯的终结。老板娘刻毒的咒骂——“山沟里爬出来的泥腿子”、“天生端盘子的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她早己破碎的自尊。被像垃圾一样拖拽、抛弃的屈辱感，冰冷地浸泡着她。
无家可归。
身无分文。
前路断绝。
真正的绝境。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从西面八方包裹上来，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喉咙里堵着硬块，连呜咽都发不出来。眼泪早己流干，只剩下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荒芜。她仰起头，窄巷上方那一条被切割的墨蓝色天空，浑浊、压抑，没有一丝星光。城市的灯光在远处冷漠地闪烁，与她此刻的冰冷和黑暗，隔着一个世界。
她蜷缩在配电箱冰冷的铁壳后面，像一尊被遗弃在废墟里的石像。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麻木交替主宰着她。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中渐渐模糊、沉沦，向着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滑落。或许……就这样结束吧。放弃吧。这无休止的挣扎，这看不到尽头的苦难……太累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暖意的触感，突然蹭了蹭她的、沾满污泥的脚踝。
李优多浑身一僵，混沌的意识被猛地刺了一下！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回脚！
黑暗中，一对小小的、在昏黄路灯下闪烁着微弱金光的眼睛，正怯生生地望着她。
是那只小黄猫。
它不知何时找到了这里。小小的身体在夜风里微微瑟缩着，皮毛沾着灰尘，显得有些脏兮兮。它似乎犹豫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一点，再次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地、带着试探和依赖地蹭了蹭李优多的脚踝。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喵”。
那一点微小的、带着生命温度的触碰，像一道极其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包裹着李优多的、厚重的绝望冰层。一种混杂着酸楚、怜悯和同病相怜的奇异感觉，在她冰冷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它也被抛弃了吗？
它也在寒冷和饥饿中寻找依靠吗？
李优多僵硬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她慢慢地、极其小心地伸出手。红肿溃烂、沾满污泥的手指，在黑暗中微微颤抖着，轻轻碰了碰小黄猫的脑袋。猫咪没有躲闪，反而仰起头，用冰凉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指尖，喉咙里的呼噜声大了一点，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
她将这只同样在寒夜里瑟瑟发抖的小生命，小心地拢到怀里。小黄猫立刻蜷缩起来，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她同样冰冷单薄的身体，传递着一点点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它身上淡淡的尘土味和生命气息，奇异地冲淡了周遭垃圾的恶臭和绝望的冰冷。
李优多抱着猫，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配电箱铁壳。黑暗中，感受着怀中那一点微弱的生命脉动和暖意。这暖意，像一颗投入寒潭的火种，虽然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驱散了一丝那几乎要将她灵魂冻结的绝望。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凉的平静，缓缓地在她心底弥漫开来。她不是一个人。在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和她一样，在挣扎，在寻求依靠和温暖。
……
时间在寒冷、剧痛和怀中那点微弱暖意的陪伴下，缓慢地爬行。后巷的深夜死寂得可怕，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声和怀里小猫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中浮浮沉沉。就在她抱着小猫，几乎要坠入昏沉的睡梦边缘时，一阵带着湿意的冷风猛地灌进巷子，卷起地上的碎纸和尘土。
一张巴掌大的、印着模糊字迹的纸片，被风裹挟着，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贴在了李优多蜷缩着的膝盖上。
她混沌的意识被这冰凉的触感惊扰。下意识地，她伸出那只没有抱猫的手，有些僵硬地、迟缓地将那张纸片从膝盖上揭了下来。
巷口路灯昏黄的光线极其微弱，勉强能照亮纸片的一角。这是一张劣质的、薄薄的印刷品，像是从什么宣传单上撕下来的。纸张粗糙，边缘毛糙，沾着泥点。上面印着几行模糊不清的黑色印刷体字。
李优多眯起被汗水和污垢糊住的眼睛，努力地辨认着。光线太暗，字迹又小又模糊，她看得很吃力。
“招……工……”
“急……招……”
“……工……人……”
“日……结……”
几个断断续续的关键词，像黑暗中偶然擦亮的火柴，微弱地跳进她的眼帘。
招工？
日结？
这两个词像带着微弱电流的针，瞬间刺破了她麻木的意识！一股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惶恐的颤栗，猛地从脊椎窜起！她强忍着腰背的剧痛和眩晕，挣扎着将身体向巷口路灯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点，让那点昏黄的光线能更多地照在纸片上。
她屏住呼吸，用红肿溃烂、沾满污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抹平纸片上的褶皱和泥点，将纸片凑到眼前，几乎是贴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费力地辨认着：
【急 招 工 人】
城西宏达印刷厂，急需临时分拣、搬运工数名。
要求：吃苦耐劳，手脚麻利。男女不限。
工作地点：城西工业区宏达路17号（原红星机械厂旧址旁）。
工作时间：早7点至晚7点（或完成定额）。
工钱：日结。搬运工：15元/天。分拣工：12元/天。管午饭一顿。
联系人：周老板（厂内找门卫问询）。
（注：活重，怕累勿扰！）
字迹模糊，印刷粗糙，但每一个字，李优多都看得无比清晰，无比用力！尤其是“日结”、“15元/天”、“12元/天”、“管午饭”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进了她的视网膜，烫进了她死寂的心底！
日结！
十五块！或者十二块！
管午饭！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她死死攥着这张沾着泥污的纸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掌心的伤口被粗糙的纸边摩擦，传来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感却让她更加清醒！
十五块！一天！管午饭！
一天！就顶她在“老味道”辛辛苦苦干三西天！还不会被克扣！不会被辱骂！
只要……只要能撑过这一天！
希望！
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柴，虽然渺小、摇曳不定，却瞬间照亮了她眼前浓重的绝望！
去哪里？城西工业区宏达路17号！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巷子外那片被城市浑浊灯光笼罩的方向。城西……很远。要穿过大半个县城。她身上只有八块七毛钱。坐车？最便宜的公交车也要一块钱。走路？她现在的身体状态……腰背的剧痛，持续的眩晕，还有怀里这只猫……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小黄猫。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激动，也仰起毛茸茸的小脑袋，黄色的眼瞳在昏暗中闪着光，轻轻“喵”了一声，像是在询问。
带它走？印刷厂会允许吗？她连自己能不能撑下来都不知道。
留下它？在这条冰冷肮脏、充满危险的后巷？它可能会饿死，冻死，或者被野狗……
巨大的矛盾和现实的冰冷，如同两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她看着纸片上“活重，怕累勿扰！”那行加粗的字迹，再看看自己伤痕累累、疲惫欲死的身体。她能行吗？她这副样子，人家会要她吗？万一又像在“老味道”一样晕倒……
绝望的阴影再次悄然笼罩上来。
就在这时，怀里的小黄猫又轻轻地蹭了蹭她的手臂，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安慰般的呼噜声。那点微弱的暖意和全然的依赖，像一道微光，再次刺破了犹豫的阴霾。
李优多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垃圾的恶臭和夜风的冰冷，却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决绝的味道。她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犹豫了！这是唯一的稻草！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微弱的出口！就算身体是破船，她也要拼尽全力，划向那一点点光！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冰冷粗糙的配电箱铁壳，艰难地站起身。剧烈的眩晕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不得不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保持清醒。腰背的撕裂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靠住墙壁，大口地喘息着。
然后，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小黄猫放到地上。动作轻柔，带着不舍。
“在这里……等我。”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成调，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我……我找到活……就回来……给你带吃的……”
小黄猫似乎听懂了，仰着小脑袋看着她，轻轻“喵”了一声，没有立刻跑开，只是蹲坐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单。
李优多深深地看了它一眼，像是要把这小小的身影刻进心里。然后，她猛地转过身，不再回头。她将那张沾着泥污、却承载着唯一希望的招工启事，紧紧地、近乎虔诚地叠好，塞进裤子口袋里最深的角落，紧贴着那八块七毛钱。
接着，她拖着灌了铅般沉重、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剧痛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巷子外那片被浑浊城市灯光笼罩的方向，坚定地走去。脚步蹒跚，踉跄，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不顾一切的决绝。
身后，昏黄路灯的光晕里，那只小小的黄色身影，依旧安静地蹲坐在废弃的配电箱旁，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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