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不等式
“老味道”后厨的灯光永远是那么昏黄油腻,像隔夜的汤水,浑浊地泼洒在永远湿漉漉、踩上去滑腻腻的水泥地上。空气里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油烟、劣质洗洁精、剩菜酸腐——无孔不入,附着在皮肤、头发、衣服的每一根纤维上,成为身体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李优多站在水槽前。身体里那根名为“健康”的弦,早己在日复一日的重压和昨日废品站的打击下,绷紧到了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腰背的剧痛像嵌入骨髓的钝刀,每一次弯腰捡拾地上的碗碟,每一次用力擦洗顽固的油污,都带来一阵尖锐到几乎让她眼前发黑的撕裂感。手臂沉重得像灌满了水银,抬起时微微颤抖。手指关节处磨破的伤口被脏水和洗洁精反复浸泡、撕扯,边缘红肿溃烂,每一次触碰粗糙的丝瓜络都如同酷刑。手腕上那块被烫伤的红痕在汗水的浸润下,灼痛感持续而清晰。
更可怕的是脑袋里持续的嗡鸣和时不时的眩晕。眼前油腻的碗碟、晃动的抹布影子,常常会毫无预兆地模糊、晃动,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她必须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集中精神,不让手里的盘子滑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疲惫,像一盏即将耗尽的油灯,在老板娘尖利的斥骂和碗碟碰撞的噪音中,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点微光。
“李优多!死哪去了?!三号桌的醋呢?!磨磨蹭蹭等着客人掀桌子啊?!” 刘金花尖利的嗓音如同淬了毒的鞭子,毫无预兆地从过道那头抽过来。
李优多正端着一摞刚洗好、还滴着水的沉重盘子,小心翼翼地走向碗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喝一惊,本就紧绷的神经和酸软的手臂同时失控!脚下被一块不知何时滚落的蒜头一滑!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手中沉重的托盘猛地脱手!一摞白瓷盘子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带着绝望的脆响,狠狠砸向油腻的水泥地!
“哐啷!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最尖锐的丧钟,瞬间撕裂了后厨沉闷的空气!惨白的瓷片混杂着浑浊的脏水,西散飞溅,像一场惨烈而肮脏的雪崩!油腻的脏水泼溅开来,弄湿了李优多的裤脚,也溅到了旁边正在切菜的陈三腿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瓷片在地上弹跳、滚动的余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下一秒,火山爆发!
“李——优——多——!” 老板娘刘金花那足以刺破耳膜的咆哮带着毁灭性的狂怒炸响!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从过道那头猛冲过来,肥胖的身躯带倒了靠在墙边的一把扫帚!她冲到李优多面前,那张刻薄的脸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燃烧着恶毒的火焰!
“你个丧门星!瘟神!扫把星!”唾沫星子如同暴雨般喷在李优多瞬间惨白的脸上,“老娘是上辈子欠了你还是怎么的?!一天不摔点东西你浑身难受是不是?!啊?!昨天摔碗!今天摔盘子!你存心要拆了老娘的店是不是?!”
每一句辱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优多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她僵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的碎片和油污,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因为恐惧和虚弱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赔钱!!”刘金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手指几乎要戳进李优多的眼窝,“这次一个盘子也别想赖!按价赔!连上次打碎碗的钱一起赔!这个月工钱一分没有!全扣光!不够扣下个月的!下下个月的!扣到你滚蛋为止!!”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用力地戳点着,仿佛要将李优多身上最后一点价值都榨干、戳碎!
扣光工钱……扣到下下个月……滚蛋……
这些冰冷的字眼,像无数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李优多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那八千二百块的大山轰然压顶!父亲的咳嗽声、母亲的愁容、妹妹懵懂的眼睛、哥哥疲惫的承诺……所有的画面碎片,连同废品站那本被撕裂的书的残影,在眼前疯狂旋转、轰鸣!
“不……老板娘……我……”她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濒死的绝望,“我不是故意的……地太滑……我……” 她想解释,想求饶,想抓住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不是故意?!”刘金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利的笑声如同夜枭般刺耳,“滑?谁让你走路不长眼?!摔了东西就得赔!天经地义!我管你是不是故意!没钱?没钱拿命赔啊?!”她恶毒地咒骂着,目光像淬毒的刀子,上下剐着李优多,“看看你这副丧气样!干点活就要死要活!还想读书?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山沟里爬出来的泥腿子,天生就是端盘子洗碗的命!还做什么大学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滚回你的山沟里啃泥巴去!”
“山沟里爬出来的泥腿子”……
“天生就是端盘子洗碗的命”……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滚回山沟里啃泥巴”……
这些恶毒的、带着极致侮辱和否定的字眼,如同最锋利的淬毒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李优多心底最脆弱、最珍视、也最不容触碰的地方!将她那点用血汗和泪水苦苦支撑的尊严和希望,彻底地、残忍地、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眼前最后一丝光亮被无边的黑暗和刺目的白光交替吞噬!耳边老板娘尖利刻薄的咒骂声、陈三幸灾乐祸的嗤笑声、瓷片滚动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瞬间拉长、变形,然后彻底消失,归于一片死寂的轰鸣!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旋转、碎裂!
“呃……”
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气音从喉咙深处挤出。
李优多感觉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被彻底抽空。眼前一黑,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布偶,软软地、无声地向后倒去。
“砰!”
后脑勺再次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沾满油污的水泥地上。撞击的钝痛感一闪即逝,随即被更加深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没。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瞬间坠入了冰冷虚无的深渊。这一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
黑暗。
粘稠、冰冷、沉重。
像沉入万米之下的海沟,巨大的水压从西面八方挤压着每一寸意识。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冻结。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极其微弱的光感,如同黑暗中摇曳的萤火,极其艰难地刺破了浓重的黑暗。
然后是声音。
模糊的、遥远的、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
“……又倒了?”
“……啧,真是晦气!三天两头晕……”
“……这次摔得可不轻,脑袋磕地上那声……啧……”
“……老板娘,真不能让她干了,万一真死这儿……”
这些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麻木的议论和隐隐的担忧。其中,老板娘刘金花那尖利、烦躁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声音最为清晰:
“死不了!装!又给我装!想讹老娘?!门儿都没有!陈三!把她给我拖出去!拖到后面巷子里去!别死在我店里!晦气死了!”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粗暴地拽住了她的胳膊!身体被毫不留情地拖拽起来!粗糙油腻的地面摩擦着后背的衣服和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腰背的剧痛在粗暴的拖拽中被无限放大,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
“呃啊——!” 剧烈的痛楚让她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
意识被这剧痛强行刺破一丝缝隙!沉重的眼皮如同被焊死,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刺眼的光线瞬间涌入,伴随着剧烈的眩晕和刺痛。模糊晃动的视野里,是陈三那张写满嫌恶和不耐烦的脸,还有老板娘叉着腰站在不远处、脸色铁青的影子。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拖行着,后背和地面的摩擦带来持续的、尖锐的疼痛。
“放……开……” 她嘶哑地、微弱地抗议,声音如同蚊蚋。
“闭嘴!老实点!” 陈三恶狠狠地低吼,动作更加粗暴,山风与方程式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山风与方程式最新章节随便看!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弄到了后门。
油腻的铁皮后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一股带着垃圾和污水混合气味的、相对“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李优多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出门外!
“砰!”
身体失去支撑,重重地摔在巷子冰冷坚硬、布满污垢的水泥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尖锐的撞击痛!她蜷缩着,像一只被抛弃的垃圾,瘫在肮脏的地面上。
“晦气!” 陈三厌恶地啐了一口,看也没看她一眼,“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铁皮门!落锁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像最后的判决。
巷子里光线昏暗,只有远处一盏路灯投下模糊的光晕。冰冷的地气混合着污水和垃圾的恶臭,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衣服和皮肤。后背和手臂被地面摩擦得火辣辣地疼,腰背的剧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反复切割,后脑勺的闷痛持续不断。眩晕感如同汹涌的潮水,一阵阵冲击着她脆弱的意识。
巨大的屈辱、冰冷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剧痛,如同三座冰山,将她死死地压在这片肮脏冰冷的地面上。眼泪早己流干,只剩下喉咙里堵着的硬块和胸腔里翻涌的、令人窒息的悲怆。她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带着希望的空气。
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容身之地……都要被如此粗暴地剥夺?
她只是想活着,只是想……离那个梦近一点点……
……
时间在冰冷的绝望和身体的剧痛中缓慢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酷刑。巷子里偶尔有人经过,脚步声匆匆,投向她的目光或麻木、或好奇、或嫌恶,但没有任何停留。城市的冷漠,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很久。一个迟疑的、带着熟悉气息的脚步声停在了她身边。
是张姨。
她端着一杯水,蹲下身,看着蜷缩在地上、狼狈不堪、如同破碎玩偶般的李优多,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同情,有无奈,有深深的忧虑。
“丫头……”张姨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叹息,“喝……喝口水吧?”她把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递到李优多嘴边。
李优多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干裂起皮。她没有力气抬手,只是就着张姨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清水。水流过干涩刺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老板娘……在气头上……”张姨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摔了那么多盘子……她心疼钱……话说得是难听了点……你别往心里去……”她笨拙地试图安慰,但话语苍白无力。
李优多闭上眼睛,没有说话。往心里去?她的心早己被那些恶毒的字眼刺得千疮百孔,被冰冷的现实碾得粉碎。
张姨看着她死灰般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眼,又重重叹了口气。她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李优多冰凉的手里。
不是鸡蛋。是几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纸币和几枚冰冷的硬币。最大面值是一张五块的。
“拿着……”张姨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做贼般的紧张和决绝,“我……我偷偷攒的……不多……你先拿着……找个地方……看看伤……或者……买点吃的……”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忍,“这地方……你真不能待了……老板娘……不会留你了……”
钱?李优多冰凉的手指触碰到那几张薄薄的纸币和硬币。它们带着张姨手心的微温和汗渍。一共……大概有十几块钱?她不知道。这十几块钱,在八千二百块面前,渺小得像尘埃。但在此刻,这却是张姨能拿出的全部,是她在这冰冷世界里感受到的唯一一点带着体温的暖意。
一种巨大的酸楚混合着更深的绝望,猛地冲上她的鼻腔和眼眶。她紧紧攥住了那几张纸币和硬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纸币粗糙的边缘摩擦着她掌心的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梦。
张姨看着她紧握的手,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默默地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沉重的铁皮门再次打开又关上,留下她独自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巷子里。
李优多依旧蜷缩着,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她慢慢摊开手掌。昏暗的光线下,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枚冰冷的硬币,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张姨偷偷塞给她的十几块钱。她自己的积蓄……除了那张藏在背包最深处、绝不敢动的五块钱(那是她回石洼子村的车费),其余早己在付房租、买馒头中消耗殆尽。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坐起身。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尖叫抗议。她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借着巷口路灯极其微弱的光线,开始清点。
一张五块(张姨给的)。
两张一块。
三张五毛。
还有一些一毛、两毛的硬币……
她用手指,一枚一枚,极其认真地数着。冰凉的硬币和粗糙的纸币,在指尖留下清晰的触感。每数一枚,心就沉下去一分。
总共:八块七毛钱。
这就是她此刻拥有的全部。是她流血流汗、忍受屈辱、几乎付出生命代价换来的所有。也是张姨偷偷塞给她的、带着体温的全部善意。
八块七毛。
房租一个月三十块。
一碗最便宜的素面一块五。
去省城的长途车票……她甚至不敢去想。
八千二百块的学费……
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充满嘲讽意味的不等式,横亘在眼前:
8.7 <<<<<<<<<<<<<<<<<<<<<<<<<< 8200
左边,是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右边,是如同喜马拉雅山脉般高不可攀的天文数字。中间的符号,不是等号,不是约等号,而是无数个、冰冷刺骨的、代表着绝对碾压和绝望鸿沟的“远小于”符号!
这冰冷的、赤裸裸的数字对比,比老板娘所有的辱骂都更加残忍!它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冷酷地剖开了所有虚妄的幻想和自欺欺人的希望,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开在她面前!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看着掌心里那点可怜的、皱巴巴的钱,又抬头看向“老味道”那扇紧闭的、油腻的铁皮后门。那里面,是她的油污地狱,是她换取这点微薄收入的场所,也是刚刚将她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的地方。
回去?老板娘狰狞的面孔和刻毒的咒骂在眼前闪现。
离开?这八块七毛钱,能去哪里?能做什么?
回家?空着双手,带着一身伤痛和破碎的梦?如何面对父亲剧烈的咳嗽?母亲愁苦绝望的眼神?哥哥疲惫而失望的脸?
无路可走。
进退维谷。
真正的绝境。
李优多背靠着冰冷肮脏的墙壁,仰起头。巷子上方狭窄的天空被两边的破旧楼房切割成一条墨蓝色的带子,没有星星,只有城市浑浊的光晕。夜风带着垃圾和污水的味道,吹在她泪痕未干、沾满污垢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冰凉。
她攥紧了手里那八块七毛钱。纸币和硬币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她红肿溃烂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激着她麻木的神经。
黑暗中,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深处,那片被泪水冲刷过的、巨大的空洞和绝望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凝聚、沉淀。不再是纯粹的悲伤,也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之后,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
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笼罩了她。
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扶着墙壁站起来。身体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稳住了。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代表着她过去两个月血泪的铁皮门,眼神里没有任何留恋,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然后,她转过身,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巷子外那片更加广阔、也更加未知的、被城市浑浊灯光笼罩的黑暗走去。脚步缓慢,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布满污垢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而孤单的回响。
掌心里,那八块七毛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又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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