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拾荒者
县城西郊，废品回收站。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铁锈的腥甜、腐烂纸张的霉潮、塑料焚烧后的刺鼻焦臭、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废弃物堆积发酵后的酸腐气息。几座由废铁、旧纸板、塑料瓶和各种难以辨识的金属零件堆砌而成的巨大垃圾山，在午后的阳光下沉默地矗立着，散发出扭曲蒸腾的热浪。苍蝇成群结队，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在垃圾堆上空盘旋、俯冲。
李优多站在其中一座由压扁的纸箱和旧报纸构成的“山”脚下。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她单薄的脊背。汗水像无数条小溪，顺着她沾满灰尘和污渍的脖颈疯狂地往下淌，浸透了那件洗得发白、边缘己经磨损起毛的旧T恤，紧紧贴在皮肤上，又湿又黏，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轮廓。
她脸上蒙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己经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勉强遮挡着口鼻，但那股无处不在的恶臭依旧顽强地钻进鼻腔，刺激着喉咙，让她一阵阵反胃。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一绺绺地贴在额角和鬓边，发梢沾着灰尘。腰背的剧痛并未消失，只是在这种持续弯腰、翻找的重体力劳动下，从尖锐的撕裂感变成了更加深沉的、如同被重物反复碾压过的钝痛，每一次弯下腰去，都像一次酷刑。手臂沉重酸软，昨天被陈三粗暴拖拽留下的瘀青在汗水的浸润下隐隐作痛。手指上那些磨破的伤口被污物和汗水浸泡，边缘红肿，每一次触碰粗糙的纸板边缘，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但她不能停。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堆积如山、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纸箱和旧报纸中锐利地扫视。她用力地扒拉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狠劲。沾满油墨和污垢的旧报纸被粗暴地掀开，露出下面更陈腐的纸箱。灰尘和细小的纸屑随着她的动作扑簌簌地飞扬起来，在灼热的空气中弥漫，呛得她忍不住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腰背的剧痛。
终于，她的手指触碰到一个相对厚实、完整的硬纸箱。她用力将它从一堆软塌塌的废纸中拖拽出来。纸箱很沉，边缘被压得变形，沾满了不知名的污渍。她顾不上脏污，用膝盖顶着，双手用力撕开那层己经有些脆弱的封箱胶带。
一股更加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塞满了揉成一团、散发着霉烂潮气的旧报纸。李优多皱了皱眉，忍着恶心，伸手进去翻找。报纸下面，是几本卷了边、封面破旧不堪的旧杂志，还有几件明显是小孩的、洗得发白、破了好几个洞的旧衣服。
她不死心，继续往下掏。手指在冰凉的、带着霉味的纸张和布料中摸索。突然，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方正的棱角。她的心猛地一跳！
她屏住呼吸，动作加快了几分，扒开上面覆盖的报纸和破衣服。一本厚厚的、深蓝色硬壳封面的书露了出来！书脊上烫金的字迹己经磨损模糊，但依稀还能辨认出几个字：《高等数学（下册）》。
李优多感觉自己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本书从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垃圾中抽了出来。
书的品相极其糟糕。深蓝色的硬壳封面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渍，边缘破损，露出里面发黄的内衬。书脊的硬壳和书页连接处己经开裂，摇摇欲坠。书页发黄卷曲，散发着浓重的霉味，边角被虫蛀蚀，留下不规则的缺口。纸张异常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她翻开封面，扉页上写着几个潦草的、被水渍晕开的钢笔字，像某个人的名字，但己无法辨认。里面的内容……虽然同样是多重积分、级数、微分方程……但印刷模糊，很多地方被水渍浸染，墨迹洇开一片，字迹难以辨认。
一本被遗弃的、近乎废品的教科书。
和她背包里那本同样饱经风霜、却承载着她全部希望的《高等数学（上册）》相比，这本下册显得如此破败、如此……可怜。
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不切实际的狂喜。一本这样的书，有什么用？能看吗？能帮助她跨越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吗？
然而，就在这失落的谷底，一种更加尖锐的、近乎本能的不甘猛地刺穿了她的心脏！哪怕它再破，再烂，再模糊不清！它是书！是通往那个世界的阶梯！是老板娘算盘珠和油污之外，唯一能证明她存在意义的东西！
她像护住稀世珍宝一样，紧紧地将这本散发着霉味、脆弱不堪的书抱在怀里。冰冷的硬壳封面紧贴着她被汗水浸透的前襟，那刺鼻的霉味此刻竟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质感。她甚至能感觉到书页在怀里轻微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震动。
就在这时，一个粗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喂！那个捡破烂的丫头！干嘛呢？！”
李优多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
一个身材矮壮、穿着沾满油污和铁锈的蓝色工装、皮肤黝黑发亮的中年男人正叉着腰，站在不远处一座废铁堆的阴影里，皱着眉头盯着她。他剃着近乎光头的短发，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疤痕，眼神像刀子一样锐利，带着审视和不耐烦。是废品站的老板，老疤。
“我……我捡点纸壳……”李优多下意识地把怀里的书抱得更紧，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干发紧，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老疤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紧紧抱在怀里的东西，又落在她沾满污渍、被汗水浸透的旧衣服和那张蒙着破布、只露出一双带着惊惶却依旧沉静的眼睛的脸上。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来，每一步都带起一阵灰尘。浓烈的汗味和铁锈味混合着垃圾场的恶臭扑面而来。
“捡纸壳？”老疤嗤笑一声，声音粗嘎，“纸壳在那边！”他用沾满黑油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另一堆压扁的纸箱，“你怀里抱的什么？鬼鬼祟祟的！”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盯住李优多试图遮掩的书。
李优多感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纸板，趔趄了一下，怀里的书差点脱手。她慌忙抱紧，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拿出来看看！”老疤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又逼近了一步，那股压迫感几乎让李优多窒息。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这本书……是她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但废品站的东西，理论上都是老板的……他会没收吗？会像老板娘一样，骂她偷东西？然后把她赶出去？她甚至不敢想象那后果。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时，老疤突然伸出手，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一把抓住了那本书露在外面的一角！
“不！”李优多失声惊呼，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往回夺！动作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刺啦——！”
一声令人心悸的撕裂声响起！
本就摇摇欲坠的书脊硬壳，在两人粗暴的拉扯下，如同朽木般应声断裂！一大块深蓝色的硬壳封面连着几页脆弱发黄的书页，被硬生生地撕扯了下来！
书页如同枯叶般散落开来，有几页打着旋儿飘落在肮脏的地面上，瞬间被尘土覆盖。
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优多僵在原地，手里只剩下大半本残破不堪、书页散乱、如同被肢解般凄惨的书。断裂的茬口像狰狞的伤口，无声地控诉着刚才的暴力。她呆呆地看着手里残缺的书，又看向地上散落的书页和那块属于封面的深蓝色硬壳碎片，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心痛和更深的绝望，像冰冷的铁钳，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
老疤也愣了一下，看着手里拽下来的那块硬壳封面和几页纸，又看看李优多手里那本瞬间“残疾”的书，以及她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巨大空洞和绝望的眼睛。他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那道疤痕显得更加狰狞。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像扔垃圾一样，把手里那块破硬壳和废纸随手扔在地上。
“晦气！”他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语气里充满了嫌弃和不耐烦，“一本破书！当个宝似的！神经病！”他不再看李优多，仿佛她和她怀里那本残破的书，都是这垃圾场里最不值一提的垃圾。他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开了，只留下一股浓重的汗臭和铁锈味在空气中弥漫。
苍蝇重新聚拢过来，在散落在地上的书页和那块深蓝色硬壳碎片上盘旋。
李优多依旧僵在原地。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山风与方程式 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晒在她身上，汗水像小虫一样在皮肤上爬行。但此刻，她感觉不到热，也感觉不到腰背的剧痛。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关闭了，只剩下怀里那本残破的、散发着霉味的书那冰冷而沉重的触感，以及地上散落的、如同她此刻希望的碎片般的书页。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她伸出红肿、带着伤痕和污迹的手，颤抖着，一片一片，极其小心地将地上散落的书页捡起来。纸张异常脆弱，边缘沾满了灰尘和污渍。她像对待易碎的珍宝，用指尖轻轻地拂去上面的浮尘。然后，她又捡起那块深蓝色的硬壳封面碎片。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她把捡回来的书页，一片一片，尽可能地按照页码顺序，夹回那本只剩下大半截的书里。又把那块断裂的封面碎片，小心地、徒劳地试图按在断裂的书脊处。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书脊彻底断裂了，书页散乱不堪，根本无法复原。这本好不容易从垃圾堆里“捡”到的、通往彼岸的阶梯，在它重见天日的第一刻，就被粗暴地、彻底地摧毁了。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悲怆，像深秋最凛冽的山风，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比被老板娘刻薄、被克扣工钱、被关进杂物间更加深沉的绝望，攫住了她。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在怀里那本残破的书页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湿痕。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肩膀耸动，像一株在狂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
……
夕阳像一个巨大的、烧红的铁球，沉甸甸地坠向县城西边灰蒙蒙的地平线。将废品站巨大的垃圾山和远处低矮杂乱的房屋轮廓，涂抹上一层浓重而悲凉的橘红色。空气里的恶臭被蒸腾的热浪搅动得更加浓烈。
李优多抱着那本残破不堪、书页散乱、被泪水打湿的《高等数学（下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老味道”后巷的路上。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脚下不是坚硬的水泥地，而是深不见底的泥沼。腰背的剧痛在持续的行走中重新变得尖锐，手臂因为抱着书而酸软麻木，手指的伤口在汗水的浸润下刺痛依旧。但所有这些身体的痛苦，都被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荒芜感覆盖了。
怀里这本书的霉味混合着废品站的恶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老疤那鄙夷的眼神、粗暴的动作、那句“破书！当个宝似的！神经病！”，像冰冷的毒刺，反复扎进她的心脏。她低头看着怀里这本如同被肢解般的书，断裂的书脊茬口狰狞地暴露着，散乱的书页脆弱得一碰即碎。它还能看吗？它还有价值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残破的书页，如同她此刻被碾碎的希望。
拐进那条污水横流、散发着食物残渣和劣质油烟混合气味的小巷。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巷子深处，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小储藏室门口，一个小小的、黄色的身影，正安静地蹲坐在那里。
是那只小黄猫。
它似乎一首在等她。看到李优多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它立刻站起身，小小的尾巴尖微微，迈着轻巧的步子，小跑着迎了上来。跑到李优多脚边，它仰起毛茸茸的小脑袋，黄色的眼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对着她轻轻地、亲昵地“喵”了一声。
这一声细微的猫叫，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李优多冰封的心湖。她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脚边这个小小的、依赖着她的生命。它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她怀里抱着的是怎样的绝望。它只是单纯地等待着她，向她表达着它小小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亲近。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混合着微弱的暖意，猛地冲上李优多的鼻腔和眼眶。她慢慢地蹲下身，动作因为腰背的剧痛而异常艰难。
小黄猫立刻蹭了过来，用毛茸茸的脑袋和身体，亲昵地蹭着她的裤腿，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李优多伸出那只没有抱书的手，红肿的、带着伤痕的手指，有些僵硬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猫咪柔软的脊背。那温暖、柔软的触感，带着生命的活力，顺着指尖，微弱却真实地传递过来。
猫咪仰起头，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粉色舌头，轻轻地、一下下地舔舐着她手腕上那块被烫伤的红痕。微痒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
李优多静静地蹲在昏暗的巷子里，怀里抱着残破的书本，脚边依偎着温暖的小猫。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小黄猫光滑的皮毛上。这一次的眼泪，不再仅仅是绝望和屈辱。里面混杂着被温柔舔舐时的酸楚，被无条件信任时的脆弱，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被这残酷世界反复捶打后、却依旧无法熄灭的……不甘。
她就这样静静地蹲着，在夕阳最后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巷子被深沉的暮色完全笼罩的那一刻。怀里是冰冷的、破碎的知识残骸，脚边是温暖的、鲜活的生命依靠。
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污水、油烟、废纸霉味，还有小黄猫身上淡淡的尘土气息。她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
她抱着那本残破的书，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腰背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阵发黑，但她稳住了。小黄猫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脚边。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霉味和汗味扑面而来。屋内一片漆黑。她没有去拉那根毫无用处的灯绳。她摸索着走到墙角，放下那本沉重的、残破的书。然后，她习惯性地去摸背包里的蜡烛和火柴。
手指在黑暗中急切地划拉着冰冷的帆布，却只摸到几件旧衣服和那本同样卷边的《高等数学（上册）》。没有！蜡烛和火柴都没了！可能是昨天在杂物间挣扎时掉了，也可能……是被老板娘搜走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她刚刚升起的一点点暖意。最后的光源，也没有了。
彻底的黑暗再次将她吞噬。霉味、汗味、还有怀里那本残破书本散发出的浓重霉味，像无形的枷锁，紧紧缠绕着她。腰背的剧痛、身体的疲惫、希望的破灭……所有的重负在绝对的黑暗中再次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小黄猫蹭了过来，挨着她蜷缩下来，小小的身体传递着微弱的暖意。
黑暗中，李优多伸出手，摸索着。指尖先触碰到小黄猫温热的、毛茸茸的身体。然后，继续向前，触碰到那本冰冷、残破、散发着霉味的《高等数学（下册）》的封面。断裂的茬口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刺痛了她的指尖。
她的手指在那冰冷的、粗糙的、代表着绝望和破碎的封面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地移开，在黑暗中继续摸索。终于，指尖触碰到另一个同样冰冷、却更加熟悉的硬壳封面——那是她放在背包里的《高等数学（上册）》。
她将上册也拿了出来，放在身边。两本书，一本是她反复翻阅、寄托着希望的旧识，一本是她刚刚“拾获”、却己支离破碎的“新知”。它们并排放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在绝对的黑暗中，沉默地陪伴着她。
李优多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屈起膝盖。小黄猫蜷缩在她腿弯处，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她伸出手，一只手轻轻放在小黄猫温暖的身体上，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脉动。另一只手，则放在那本残破的《高等数学（下册）》断裂的封面上，指尖感受着那粗糙的、如同命运伤疤般的茬口。
黑暗中，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身边小猫细微的呼吸，和掌心下那冰冷残破的书页触感。
她闭上眼睛。不再试图对抗这无边的黑暗和沉重的现实。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固执地重复着那个在烛光下曾让她豁然开朗的、关于“控制”和“逼近”的精确定义：
“对任意 ε ＞ 0……”
“存在 δ ＞ 0……”
“当 |x - x0| ＜ δ ……”
“则 |f(x) - f(x0)| ＜ ε ……”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入深海的石子，在绝对的寂静中，激起微不可察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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