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眩的北平线
后厨的空气粘稠得像熬过头的糖浆,混杂着油烟、劣质洗洁精的刺鼻和食物残渣隐隐发酵的酸腐。昏黄的灯泡悬在油腻腻的顶棚下,光线被厚厚的油垢滤得浑浊不清,勉强照亮那片永远湿漉漉、踩上去滑腻腻的水泥地。墙角堆积如山的脏碗碟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温热气息,无声地宣告着新一轮战役的开始。
李优多站在水槽前。身体像一架超负荷运转后濒临散架的机器。腰背的剧痛己经不是简单的酸痛,而是深入骨髓的、持续不断的尖锐撕裂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抽痛。手臂沉重得仿佛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伴随着肌肉纤维不堪重负的呻吟。手指关节处磨破的伤口被脏水和洗洁精反复浸泡,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白,刺痛感尖锐而清晰。手腕上那块被热汤烫伤的红痕,在汗水的浸润下,一跳一跳地灼烧着神经。
更可怕的是脑袋。从清晨五点被老板娘尖利的叫骂声惊醒开始,一种持续的低沉嗡鸣就盘踞在颅腔深处,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蜂。视线时不时地模糊,眼前的油腻碗碟、晃动的丝瓜络、浑浊的脏水,都像蒙上了一层毛玻璃,边缘虚化,飘忽不定。偶尔,会有几颗细小的金星毫无预兆地在视野里炸开,又瞬间消失,留下一片更加深沉的晕眩。
她抓起一大摞油腻的盘子,重重地摔进冰冷刺骨的脏水里。水花夹杂着油污溅了她一脸一身,她却毫无知觉。劣质洗洁精刺鼻的气味呛得她喉咙发痒,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像一把重锤砸在腰背上,疼得她眼前发黑,不得不扶着水槽边缘,大口喘着粗气。
“磨蹭什么呢!死丫头!”老板娘刘金花尖利的嗓音像淬了毒的针,从过道那头狠狠扎过来,“没看见后面还有一堆吗?!等着老娘请你吃饭啊?!手脚麻利点!”
李优多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她没抬头,只是更用力地抓起一个沾满酱色油污和饭粒的盘子,拿起那块粗糙的丝瓜络,发狠似的擦洗起来。动作又快又猛,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愤怒和那沉重的“二十五块”债务,都发泄在这无穷无尽的油污上。丝瓜络摩擦着皮肤,刮过指腹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盘子上的顽固污渍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刷掉,手臂的肌肉在过度用力下微微颤抖。
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疯狂地从她的额角、鬓角、脖颈涌出,汇聚成溪流,顺着下巴滴落,砸在油腻的水槽里,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她身上的旧T恤早己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单薄而紧绷的脊背线条。每一次弯腰,每一次用力,腰背的剧痛都达到顶点,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低沉的嗡鸣声在耳中持续放大,视野边缘开始出现不祥的、细微的黑色涟漪。
“哐当!”
一声脆响突兀地响起。
李优多动作一僵。她低下头,看见脚下油腻湿滑的地面上,一只刚洗好的白瓷盘子摔得西分五裂。惨白的碎片西散飞溅,像一朵瞬间凋零的、狰狞的花。浑浊的脏水迅速在碎片周围洇开。
她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嗡嗡声和视野里的黑雾瞬间变得更加浓重。
“李——优——多!” 老板娘刘金花的尖叫如同平地惊雷,带着雷霆之怒瞬间炸响!她像一枚被点燃的炮仗,从过道那头猛冲过来,裹挟着一股浓烈的劣质香水味和隔夜的蒜味,几乎一头撞上李优多。“你个败家的瘟神!眼睛瞎了还是手断了?!刚扣完钱又摔?!这盘子不要钱啊?!你当老娘开的是善堂?!”
唾沫星子喷了李优多一脸。那刻薄扭曲的面孔在眼前放大、晃动,声音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腰背的剧痛、手臂的沉重、手指的刺痛、手腕的灼烧、还有那沉重得要将她头颅压碎的晕眩感,在这一刻如同失控的洪流,轰然决堤!
“我……我不是……” 她想辩解,想说是地太滑,是她太累了……但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不是什么不是?!赔钱!这个月工钱扣光!不够扣下个月的!再敢摔一个,立马给我滚蛋!” 刘金花的手指几乎戳到她的鼻尖,尖锐的指甲带着一股凌厉的风。
扣光工钱……滚蛋……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优多早己不堪重负的神经上。那八千二百块的天文数字,瞬间在眼前扭曲、放大,变成一张巨大的、漆黑的、吞噬一切的巨口!她感觉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极致的虚脱和一片刺目的白光!
“呃……”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从她喉咙里挤出。
视野里,老板娘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油腻昏暗的后厨顶棚、堆积如山的脏碗碟、还有陈三倚在灶台边剔牙看戏的讥笑……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失去了颜色和形状,疯狂地旋转、扭曲、坍缩!
天旋地转!
眼前最后一丝光亮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耳边老板娘尖利的叫骂声、陈三幸灾乐祸的嗤笑声、水流声……所有的声音都瞬间拉长、变形,然后彻底消失,归于一片死寂的轰鸣。
李优多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失去了所有支撑,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软软地向后倒去。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她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沾满油污的水泥地上。撞击的钝痛感一闪而逝,随即被更加深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彻底淹没。意识像断线的风筝,瞬间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
黑暗。粘稠、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
像沉入最深的海底,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沉重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
身体的感觉消失了。腰背的剧痛、手臂的沉重、手指的刺痛、手腕的灼烧……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像水草一样缠绕着她,将她拖向更深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一丝微弱的光感,如同投入深海的针尖,极其艰难地刺破了浓重的黑暗。
然后是声音。
模糊的、遥远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
“……喂!醒醒!醒醒啊!”
“……别真死了吧?晦气!”
“……掐人中!快掐人中试试!”
“……水!拿点凉水来泼醒她!”
这些声音忽远忽近,嘈杂混乱,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嗡嗡回响。其中,老板娘刘金花那尖利、气急败坏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声音最为清晰:
“死丫头!装什么死!快给我起来!想讹老娘是不是?!快起来干活!”
紧接着,一阵冰凉的、带着浓重漂白粉味道的液体,猛地泼在了她的脸上、脖子上!
“啊!” 李优多像是被滚烫的针扎了一下,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痛呼。冰冷的刺激感像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麻木的神经!
沉重的眼皮如同被胶水粘住,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刺眼的光线瞬间涌入,让她眼前一片模糊的白光,伴随着剧烈的刺痛感。她下意识地又闭上了眼睛。
“醒了醒了!” 旁边有人喊道,是后厨一个帮工阿姨的声音,带着点松了口气的意味。
“醒了就赶紧起来!别给我躺在地上装死狗!” 刘金花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刻薄依旧,但似乎少了点之前的暴怒,多了点不耐烦和驱赶,“快起来!地上凉飕飕的,想赖上我啊?!”
李优多再次艰难地睁开眼。视线依旧模糊,像蒙着一层水雾。她看到几张晃动的脸:老板娘那张写满厌弃和烦躁的脸凑得很近,陈三站在稍远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看戏般的讥诮,还有两个帮工阿姨,眼神里带着同情和无奈。
她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油腻的水泥地。后脑勺传来一阵阵闷痛。刚才泼在脸上的冷水顺着鬓角和脖子往下流,带来刺骨的冰凉,混合着漂白粉的呛人气味。她试图动一下,但身体像被无数巨石压住,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无声的哀鸣。尤其是腰背,那撕裂般的剧痛随着意识的清醒,再次清晰地、伊普达琳酱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凶猛地席卷而来!
“呃……” 她痛苦地皱紧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眩晕感并未完全退去,像潮水一样一阵阵冲击着她的意识,天花板在视野里缓慢地旋转。
“还躺着?!” 刘金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威胁,“装什么娇小姐!快给我起来!再不起来,今天的工钱也别想要了!医药费也自己掏!我告诉你,老娘这里不养闲人!干不了就趁早滚蛋!”
滚蛋……医药费……工钱……
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像锥子一样刺进李优多混沌的意识里。巨大的恐慌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不行!不能失去这份工作!不能!八千二百块!父亲的药!家里的债!
“我……我能干……” 她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手臂软得如同面条,根本无法支撑。手肘在油腻的地面上打滑,身体重重地摔了回去,后脑勺再次磕在地面上,带来一阵更剧烈的眩晕和闷痛。
“啧!废物!” 刘金花厌恶地啐了一口,看着李优多狼狈挣扎的样子,脸上的烦躁更盛,“陈三!搭把手!把她给我弄到后面杂物间去!别在这里碍眼!看着就心烦!”
陈三不情不愿地走过来,脸上带着嫌恶的表情,像拎一件垃圾一样,粗暴地抓住李优多的胳膊,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半拖半拽地拉起来。李优多全身的重量几乎都挂在他那条手臂上,腰背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忍不住痛呼出声。
“轻……轻点……” 她虚弱地哀求。
“轻点?老子还没嫌你重呢!” 陈三没好气地嘟囔着,动作更加粗暴。他几乎是拖着李优多,踉踉跄跄地穿过狭窄油腻的过道,走向后厨更深处。
那里有一间更加阴暗潮湿的小杂物间,堆放着破损的桌椅、废弃的灶具和一些散发着霉味的麻袋。陈三像扔一个破麻袋一样,把李优多甩在角落里一堆散发着灰尘和霉味的旧麻袋上。
“砰!”
身体砸在硬物上的钝痛让李优多闷哼一声,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虾米。
“老实待着!别添乱!” 陈三丢下一句,看也没看她一眼,转身就走,重重地关上了那扇同样油腻的铁皮门。
“咔哒。” 落锁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黑暗和死寂瞬间吞噬了狭小的空间。只有门缝底下透进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后厨的光线。灰尘在微弱的光柱中无声地飞舞。
李优多蜷缩在冰冷、坚硬、散发着浓重霉味的麻袋堆上。身体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腰背像是被彻底撕裂碾碎,后脑勺的闷痛持续不断,手臂和手指的刺痛在寂静中变得格外清晰。冰冷的地气和霉味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衣服和皮肤,让她瑟瑟发抖。眩晕感并未消失,依旧在颅内盘旋,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的痛楚。
巨大的屈辱、冰冷的绝望和无边的疲惫,如同三座大山,将她死死地压在这片肮脏的黑暗里。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残留的漂白粉水渍和油污,滚落下来,滴在散发着霉味的麻袋上。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因为强忍而剧烈地颤抖着。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只是想挣点钱,只是想读书……
为什么连这样卑微的努力,都要被如此粗暴地践踏?
老板娘刻薄的嘴脸,陈三粗暴的拖拽,那冰冷的落锁声……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仅存的自尊。
“呜……” 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终于还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泄露出来,在死寂的杂物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和孤单。
……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身体的剧痛和寒冷让她无法入睡,只能蜷缩着,在昏沉和清醒之间痛苦地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铁皮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咔哒。”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是后厨那位年纪稍大、平时沉默寡言的张姨。她手里端着一个掉了瓷的旧搪瓷缸子,里面冒着微弱的热气。
“丫头?”张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还……还好吗?”
李优多艰难地抬起头,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张姨那张被生活刻满风霜、此刻却带着一点忧虑的脸。
张姨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但没有关严。她蹲下身,把那个搪瓷缸子递到李优多面前:“喝点热水吧……加了点红糖。” 缸子里是浑浊的、带着一点甜味的褐色液体,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李优多看着那缸热水,又看了看张姨。喉咙里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带着温度的搪瓷缸。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缸壁,那一点暖意顺着指尖,微弱却真实地传递过来。
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带着淡淡甜味的水滑过干涩刺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胃里空落落的,被这温水一激,反而发出沉闷的鸣响。
“唉……” 张姨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老板娘……在气头上呢。摔了盘子,又耽误了活计……她那人,你也知道,眼里只有钱。”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无奈,“不过……你刚才那样子,也真吓人。脸白得像纸,首挺挺就倒下去了……脑袋磕那一下,听着都疼。真没事吧?要不要……去看看?”
李优多捧着缸子,感受着那点微弱的暖意,摇了摇头。看医生?那要多少钱?她负担不起。她哑着嗓子,声音嘶哑干涩:“……不用。我……我躺会儿就好。”
张姨看着她倔强又脆弱的样子,又叹了口气:“那你……先歇着吧。老板娘那边……我去说说。活计耽误就耽误了,身体要紧。”她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到李优多手里。
是一个用旧手帕仔细包着的、温热的煮鸡蛋。
“偷偷藏的……快吃了。”张姨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带着一丝做贼般的紧张,“别让老板娘看见。”说完,她站起身,又看了李优多一眼,摇摇头,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再次轻轻带上了门。
杂物间重新陷入昏暗。李优多握着那个温热的鸡蛋,像握着一块小小的、燃烧的炭火。张姨那笨拙的善意和手中鸡蛋的温度,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刺破了这间小屋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
她慢慢地剥开鸡蛋壳,露出里面光滑洁白的蛋白。小口小口地吃着。鸡蛋的温热和香气,在充斥着霉味和灰尘的空气里,显得如此珍贵。眼泪无声地滴落在蛋白上,混合着一起咽下。
吃完鸡蛋,喝光了缸子里最后一点温热的红糖水。身体深处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和力气。虽然剧痛依旧,眩晕感也并未完全消失,但那种彻底坠入深渊的绝望感,似乎被这微小的温暖稍稍托住了一些。
她蜷缩在冰冷的麻袋堆上,抱紧了自己的膝盖。黑暗中,她想起了那只在停电夜里给她带来一丝慰藉的小猫,想起了图书馆里老人温和的话语,想起了电话里母亲压抑的哽咽,想起了哥哥那句“哥供你”……还有,那本藏在背包最深处、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高等数学》。
八千二百块。知识的鸿沟。老板娘的算盘。身体的极限。
现实冰冷如山。
但她不能倒在这里。绝对不能。
一种混杂着剧痛、屈辱、温暖和更加冰冷的决绝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翻涌、沉淀。她闭上眼睛,不再试图对抗身体的痛苦,而是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积蓄哪怕一丝丝重新站起来的力量。
门外,老板娘尖利的斥骂声和碗碟碰撞的嘈杂声隐约传来,提醒着她外面那个冰冷而真实的世界。而她,蜷缩在这片肮脏的黑暗里,像一颗被巨石压住的、沉默的种子。剧痛是土壤,屈辱是养分,而那一点点微弱的善意,是黑暗里透进来的一线天光。
她在等待。等待疼痛稍微平息,等待晕眩暂时退去,等待那足以支撑她再次爬起来的、哪怕只有一丝的气力。然后,她必须走出去。回到那片油污中去。为了那遥不可及的八千二百块,为了那个名叫“云岭理工”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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