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断流
夜色粘稠,像冷却凝固的劣质猪油,沉沉地涂抹在县城上空。李优多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进“老味道”餐馆后那条污水横流的窄巷。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腰背是撕裂般的钝痛,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手指关节处磨破的伤口在夜风里一刺一刺地疼。图书馆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早己湮灭在电话亭里汹涌的绝望和疲惫的深海里。
巷子深处,那间用旧木板隔出来的、散发着霉味和汗味的储藏室小屋,是她唯一能蜷缩的角落。她摸索着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更加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潮气和灰尘味。她习惯性地伸手去够门框旁边墙壁上那根垂下来的、油腻腻的灯绳。
“啪嗒。”
手指拉动绳结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没有光。
黑暗像冰冷的墨汁,瞬间吞噬了狭小的空间。只有巷子口那盏遥远的路灯,透过门板缝隙投进来几丝微弱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屋内破败杂乱的轮廓。
李优多僵在原地,手指还捏着那根毫无反应的灯绳。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悄然爬上。她摸索着走到墙角那个充当“床头柜”的破木箱边,手指在冰冷的木面上急切地划拉着。终于,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圆柱体的金属外壳——手电筒。
她一把抓起来,用力按下开关。
啪嗒。啪嗒。
手电筒的按钮发出徒劳的声响,只有内部零件松动的轻微晃动感。没有光。她不死心,又用力按了几下,甚至甩了甩。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更加深沉的黑暗和死寂。
没电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轰然砸在她早己疲惫不堪的心上。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源,也熄灭了。
黑暗彻底统治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霉味、汗味、灰尘味混合在一起,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口鼻上。身体积累了一整天的、被强行压制的剧痛和疲惫,在失去视觉的瞬间,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咆哮着反扑上来!腰背的撕裂感陡然加剧,手臂的沉重感仿佛要将她拖垮在地,手指的伤口在黑暗中似乎更加敏感地刺痛着。图书馆里那些晦涩的符号、老板娘刻薄的嘴脸、那五块五毛钱的冰冷触感、电话里父亲撕心裂肺的咳嗽、母亲压抑的哽咽……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绝对的黑暗里失去了距离感,疯狂地放大、扭曲、轰鸣,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她的神经。
“呃……”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溢了出来。她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身体无法控制地顺着墙壁滑落,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绝望如同深秋山间最浓重的寒雾,无声无息地弥漫上来,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她窒息。连最后一点卑微的光,都要被剥夺吗?连在这肮脏的角落里,借着那点昏黄的光,看看她的书,舔舐一下伤口,汲取一丝微弱的精神力量,都成了奢望?
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涌了上来,滚烫地冲出眼眶,滑过冰冷的脸颊。她没有力气去擦,任由它们无声地流淌,滴落在身下粗糙的褥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喉咙里堵着硬块,发出破碎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身体因为哭泣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酸痛的腰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为什么?
为什么连这一点点喘息的空间都不给她?
那八千二百块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知识的鸿沟,深不见底。身体的疼痛,无休无止。而现在,连这一点点光,也要被夺走?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悲伤中渐渐模糊、沉沦。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煎熬似乎也麻木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她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坠向无底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一阵极其轻微、细碎的“窸窸窣窣”声,像一根极细的丝线,钻进了她混沌的意识边缘。
声音很近。就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
李优多猛地一个激灵,昏沉的意识瞬间被惊惧刺破!心脏骤然缩紧!什么声音?老鼠?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她屏住呼吸,蜷缩的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黑暗中,那“窸窣”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似乎……是从墙角那个堆放杂物的角落传来的?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脑海里闪过各种恐怖的画面。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想象,也放大了孤独带来的无助感。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醒。
“喵……”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奶气的、怯生生的猫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轻轻响起。
猫?
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李优多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原来是猫。一只不知何时溜进来的小猫。
“窸窣”声再次响起,似乎比刚才大胆了一些。黑暗中,她感觉到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带着一点暖意,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她的腿边。然后,一个冰凉的小鼻子,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脚踝。
那一点微小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笼罩着她的、厚重的绝望冰层。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怜悯和同病相怜的感觉,在她冰冷的心底弥漫开来。这只小猫,大概也和她一样,在这冰冷的城市里迷失了方向,在这片黑暗中,寻找一点点暖意和依靠吧?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极其小心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指尖很快触碰到一团小小的、温热的、微微颤抖的毛球。那小猫似乎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李优多小心翼翼地把它拢到身前。小家伙很轻,瘦骨嶙峋,皮毛有点脏,带着外面巷子里的尘土味。它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着,发出细弱的、带着依赖的呼噜声,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她同样冰冷单薄的身体,仿佛在汲取着一点点可怜的热量。
她抱着这只同样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小生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眼泪不知何时己经停止了。黑暗中,她看不见小猫的样子,只能感觉到它细微的呼吸和心跳,还有那一点点微弱的、活着的暖意。
这微小的暖意,像一颗投入寒潭的火种,虽然微弱,却奇迹般地驱散了一丝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冰冷。一种奇异的平静,缓缓地、艰难地在她的心底弥漫开来。她不是一个人。伊普达琳酱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在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还有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和她一样,在挣扎,在寻求温暖。
她抱着小猫,下巴轻轻抵在它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上。身体依然疲惫欲死,剧痛依然清晰,现实的困境依然如大山般横亘在眼前。但那股要将她彻底压垮的绝望洪流,似乎被怀中这点微弱的生命暖流,稍稍地、暂时地阻隔开了。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怀抱中小猫细微的呼噜声中缓慢流淌。身体的疲惫终于压倒了紧绷的神经,意识再次开始模糊、下沉。就在她抱着小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即将坠入昏沉的睡梦边缘时——
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月光的、带着暖意的橘红色光芒,透过门板那条狭窄的缝隙,悄然投射了进来。
光?
李优多混沌的意识被这微弱的光线刺了一下。她猛地睁开眼,看向门缝。
那光芒虽然微弱,但在绝对的黑暗中却显得如此清晰、如此温暖!它像一条细细的、橘红色的线,斜斜地切割进浓稠的黑暗,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光斑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无声地舞动。
是蜡烛!
巷子里有人点起了蜡烛!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激活了她麻木的神经。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门边,眼睛紧紧贴着那条狭窄的门缝,向外望去。
巷子里一片漆黑,只有斜对面那家小小的、同样破旧的老张杂货铺还亮着。不是电灯,而是从门缝和窗户缝隙里透出来的、摇曳不定的、温暖的橘红色烛光!老张头大概也停电了,点起了蜡烛在做生意或者守夜。
那橘红色的、跳动的光芒,穿透了“老味道”油腻铁皮后门的缝隙,穿透了她这间小屋破旧的门板缝隙,像一根救命稻草,微弱却执着地伸进了这片被黑暗吞噬的角落!
李优多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绝处逢生的激动!光!还有光!
她连滚带爬地回到墙角,在黑暗中急切地摸索着。手指掠过冰冷的地面,掠过粗糙的褥子,终于,在背包旁边,触碰到一个坚硬的小圆柱体——一支她平时用来记账、演算的廉价白色蜡烛!还有一盒同样廉价的火柴!
她颤抖着拿起蜡烛和火柴,几乎是扑到门缝投下的那道橘红色光斑前。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她看清了手中的蜡烛,半截,白色的蜡油上沾着一点灰尘。她划亮了一根火柴。
“嗤啦——”
橘红色的火苗猛地窜起,瞬间驱散了眼前一小片浓重的黑暗!一股硫磺燃烧的微呛气味弥漫开来。火苗跳跃着,映亮了她沾满泪痕、油污和灰尘的脸,也映亮了她那双在黑暗中骤然燃起亮光的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将蜡烛倾斜,让融化的蜡油滴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然后迅速将蜡烛底端按在滚烫的蜡油上。蜡烛稳稳地立住了。橘红色的火苗向上跳跃着,散发出温暖而柔和的光芒,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这个小小的角落!
黑暗被逼退了!小屋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囚笼!
李优多跪坐在烛光旁,贪婪地望着那跳动的火焰。温暖的光晕笼罩着她,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也驱散了心底那浓重的绝望阴霾。她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暖意。
那只被她惊醒的小猫,也好奇地凑了过来,蹲在烛光边缘,小小的身体在墙壁上投下一个放大的、摇晃的影子。它黄色的眼瞳在烛光下闪着光,安静地看着跳跃的火焰。
李优多伸出手,指尖感受着烛火散发出来的微热。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被烛光照亮的、放在角落里的那个旧牛仔背包上。
光。有了光。
一个念头,如同被烛火点燃的火星,猛地在她心底迸发出来!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过背包,急切地拉开拉链,手指伸向最深处。
那本厚厚的、沉甸甸的《高等数学(上册)》,被她拿了出来。深蓝色的封面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一种沉静而神秘的光泽。书页的边缘卷曲着,带着无数次翻阅的痕迹。
她将书放在烛光能照亮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盘腿坐下。小猫安静地蜷缩在她腿边,毛茸茸的身体传递着一点暖意。
她翻开了书。不再是黑暗中徒劳的摸索和绝望的默诵。橘红色的烛光,清晰地照亮了书页上那些冰冷的、精确的符号和文字。光线虽然昏暗,却足以让她看清每一个字母,每一个公式的轮廓。
她的目光,落在了之前让她在图书馆感到绝望、在黑暗中徒劳背诵的“ε-δ 定义”上:
“对任意 ε > 0,存在 δ > 0,使得当 |x - x0| < δ 时,有 |f(x) - f(x0)| < ε 。”
摇曳的烛光下,那些抽象的符号似乎不再那么拒人千里。她凝视着它们,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划拉着。脑海中,不再是混沌的恐惧和绝望,而是被烛光点燃的、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冷静。
“任意给定的正数 ε……” 她在心里默念着,像在解一道最难的谜题,“无论它多么小……”
“我总能找到(存在)一个正数 δ……”
“只要 x 落在 x0 的这个 δ 邻域内……”
“那么,函数值 f(x) 和 f(x0) 的差距,就一定能被控制在 ε 以内……”
烛火跳跃着,在她专注的眼眸里投下两簇小小的、跳动的火苗。她不再试图机械地背诵,而是尝试着去理解这个定义的本质——它是一种关于“控制”和“逼近”的精确承诺!是数学世界用来描述“无限接近”的精密语言!
这个认知,如同烛火突然拨亮了一角黑暗!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像一股微弱的暖流,缓缓地淌过她冰冷疲惫的心田。虽然只是对一个概念的理解,在这无尽的困境中微不足道,但在此刻,在这被烛光照亮的小小角落里,却像是一次微小的、却无比真实的胜利!是她用意志,从绝望的深渊里,亲手夺回的一小块精神领地!
她拿起那支沾着油污的圆珠笔,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借着烛光,笨拙而认真地写下:“ε-δ:控制差距。无限接近的保证。”
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橘红色的烛光,温暖地笼罩着这狭小的、破败的一隅。光影在斑驳的墙壁上跳跃、晃动。李优多蜷缩在墙根,膝盖上摊开着厚重的书本,身旁蜷着一只同样汲取着温暖的小猫。她低垂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被烛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手指红肿,带着伤痕和污迹,却异常稳定地握着笔,在粗糙的纸页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留下一行行歪斜却专注的笔迹。沙沙的书写声,混合着小猫细微的呼噜声,在寂静的夜里,构成了一曲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生命乐章。
窗外,县城的夜色依旧深沉冰冷。但在这方被烛光点亮的、油污与墨痕交织的角落里,一个不屈的灵魂,正借着这点微光,在绝望的断流之处,重新开始求解她的方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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