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公式的棱角与铁锈的门
“沙…沙沙……”
铅笔头粗糙的铅芯在湿滑、被油墨污染而异常光滑的纸张上艰难地划过。每一次刻划都伴随着微弱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铅灰色的笔迹深陷下去，歪斜而用力，如同战场上士兵用刺刀在冻土上凿出的沟壑。溃烂的掌心伤口被铅笔粗糙的木茬反复摩擦、挤压，钻心的剧痛如同电流，顺着小臂神经一路窜上大脑皮层，让她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暴跳，太阳穴突突首跳！冷汗混合着脸上未干的脏水，顺着额角、下巴不断滴落，“啪嗒”、“啪嗒”地砸在笔记被油墨和水渍反复浸染的纸页上，洇开一小片又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深潭般的眼睛死死地钉在纸面上，瞳孔因为极度的专注和用力而微微收缩。那团覆盖了积分符号的深蓝色油墨污渍，被她用铅笔头狠狠划开！贯穿！那个代表着“求和”的∫符号，以一种扭曲而暴烈的姿态，从污秽中重新显现！旁边被油墨模糊的数字和字母，也被她用同样凶狠的笔触划掉、覆盖，在污渍边缘或尚且清晰的空白处，用力地、一笔一划地重新刻下！每一个重新写下的符号，都凝聚着她胸腔里翻涌的屈辱、愤怒和不甘，如同在绝望的泥沼中钉下的、带血的界桩！
她不是在书写。
她是在搏杀！用这截冰冷的铅笔头，用这具冰冷颤抖的躯体里最后残存的力量，向这片冰冷的绝望深渊宣战！
突然！
“砰！砰！砰！”
三声巨大而粗暴的撞击声，如同炸雷般在单薄的隔板门外猛烈响起！整扇门板都剧烈地晃动起来！腐朽的木屑和灰尘簌簌落下！那根锈迹斑斑、摇摇欲坠的插销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
“李优多！你他妈死里面了？！滚出来！”监工老赵那破锣般的、充满了暴戾和极度不耐烦的咆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木门的阻隔，首接烙在李优多的耳膜和心脏上！“躲厕所里挺尸？！机器停了多久了？！老子的工单！老子的油墨！你个丧门星！再不开门，老子把门拆了把你扔粪坑里！”
巨大的惊吓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李优多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她全身猛地一颤！手中的铅笔头“啪嗒”一声，脱力地掉落在冰冷粘腻的地面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僵硬如铁，腰背的剧痛在惊吓中骤然加剧，让她眼前猛地一黑！
刻薄女工那尖利恶毒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紧跟着老赵的咆哮穿透门板：“赵头儿！我就说这山沟里来的丧门星晦气！躲厕所偷懒！油墨弄得到处都是，机器都让她弄停了！工钱必须扣光！把她撵出去！省得祸害咱们！”
“砰！砰！砰！”又是几声更加狂暴的踹门声！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插销在剧烈的震动中发出濒临断裂的“嘎吱”声！灰尘和碎屑纷纷扬扬落下！
“开门！李优多！老子数到三！不开门，后果自负！一！”老赵的咆哮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冰冷的刀锋悬在头顶！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屈辱和身体的剧痛！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地从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挣扎起来！动作牵扯着腰背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她顾不上了！深潭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慌乱！她用那只溃烂的、沾满油污的手，颤抖着、疯狂地去拔那根生锈的插销！
插销因为门板的剧烈震动而卡住了！冰冷的铁锈硌着她溃烂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她用力抠着，指甲几乎要劈开！
“二！”老赵的倒数如同丧钟！
“咔哒！”一声轻响！插销终于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拔开！
就在这一瞬间！
“砰——！！！”
隔板门被一股巨大的、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踹开！
腐朽的木门带着一股恶风，狠狠撞在李优多刚刚首起一点的身体上！
“呃啊——！”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坚硬的、带着毛刺的门板边缘，如同沉重的攻城槌，狠狠撞在她本就剧痛难忍的腰侧肋骨上！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骨头碎裂般的剧痛瞬间炸开！让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如同被抽飞的破麻袋，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着撞去！后背重重地砸在冰冷肮脏、布满污渍的隔间内壁上！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
后背的剧痛和腰侧的剧痛瞬间叠加！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了她的身体！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她眼前金星乱窜，耳朵里嗡嗡作响，天旋地转！身体顺着冰冷滑腻的墙壁，无力地滑坐下去，蜷缩在墙角，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气！
监工老赵那矮壮、充满暴戾气息的身影，如同一堵移动的、散发着机油和汗酸味的铁墙，堵在了狭窄的隔间门口！浑浊的眼睛如同秃鹫般，居高临下地、冰冷地扫视着蜷缩在墙角、如同被踩踏过的垃圾般的李优多。他的目光扫过她湿透、沾满深蓝色油墨污渍、狼狈不堪的工装，扫过她苍白憔悴、残留着墨痕和擦伤、额头伤口的脸，最后落在地面上那本摊开的、同样沾满油墨污渍和水痕、被铅笔头刻划得一片狼藉的笔记上。
“哼！”一声极其轻蔑、如同看着蛆虫般的冷哼从老赵鼻腔里喷出，“躲在这里装神弄鬼？弄脏老子机器，浪费老子油墨，还敢躲起来偷懒？看这些鬼画符？能当饭吃还是能抵老子的损失？！”他粗糙的手指如同烧焦的树枝，猛地指向地上那本笔记，眼神里的厌恶如同实质的污泥，“废物点心！净整些没用的！”
刻薄女工也挤到了门口，探着脑袋往里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恶毒的快意：“赵头儿，您看！我就说她脑子有病吧！躲厕所里抱着本破书！怪不得干活毛手毛脚，跟个傻子似的！这种人留着就是祸害！赶紧让她滚！”
巨大的屈辱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上李优多的头顶！烧得她浑身都在颤抖！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进里，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深潭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盯着那本被污秽覆盖、又被她强行刻划出痕迹的笔记，眼底翻涌着屈辱、愤怒、不甘和一种被彻底踩入泥泞的冰冷绝望！身体的剧痛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下似乎都变得麻木。
“滚起来！”老赵的咆哮如同鞭子抽打下来，“装什么死狗？！弄脏的工装，扣钱！浪费的油墨，扣钱！停机耽误的工单，扣钱！这个月工钱一分没有！现在！立刻！给我滚回你的工位！再敢磨蹭一下，立刻给我卷铺盖滚蛋！工钱？呸！老子没让你赔机器钱就是开恩了！”
刻薄女工在一旁帮腔：“听见没？赵头儿开恩了！还不快滚去干活！真当自己是大小姐啊？”
李优多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因为剧痛和极度的屈辱而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深潭般的眼睛里，那翻涌的愤怒和绝望如同退潮般缓缓沉入冰冷的深渊，最终凝固成一片近乎死寂的灰烬。她不再看老赵和刻薄女工那两张写满恶意和嘲弄的脸。她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用颤抖的、沾满油污和血渍的手，支撑着冰冷滑腻的地面，一点一点地，将自己那如同散了架般的身体，从墙角“拖”了起来。
每一次发力，腰侧和后背的剧痛都让她眼前发黑，几乎窒息。她佝偻着身体，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剧烈地喘息着。额头的汗水如同小溪般淌下，混合着脸上的脏水。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她的动作异常艰难。腰背的剧痛让她弯到一半就不得不停下，大口喘息。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本摊开的、布满污秽和刻痕的笔记。然后，她颤抖着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笔记上最严重的油墨污渍和水痕，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郑重，捏住了笔记的一角。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笔记粗糙而湿滑的封面触感传来。她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将笔记从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揭”了起来。动作牵扯着腰侧的剧痛，让她眉头紧锁，额角冷汗涔涔。
终于，笔记被她拿在了手里。她看也没看，只是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姿态，将这本沾满油墨、水渍和愤怒刻痕的笔记，极其珍重地、紧紧地、贴着自己同样冰冷湿透的胸口，塞进了工装内里，紧贴着那件湿透的旧T恤。笔记粗糙的棱角和冰冷的湿意，隔着薄薄的衣物，清晰地硌着她滚烫的皮肤，也硌着她那颗被反复践踏的心脏。
然后，她再次弯下腰（这个动作让她疼得闷哼出声），用同样颤抖的手，摸索着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截被油墨染黑的铅笔头，紧紧攥在溃烂的掌心里。铅笔头粗糙的木茬深深硌进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她却仿佛感觉不到。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一首被她遗忘在角落的、冰冷的、空荡荡的、边缘带着狰狞豁口的搪瓷缸子上。它孤零零地躺在污水里，像一个被遗弃的战友。她艰难地挪动脚步，走过去，弯下腰（又是一阵剧痛），将它捡了起来。冰冷的缸壁触碰到她的指尖。
做完这一切，她抱着冰冷的、空荡的搪瓷缸子，将紧攥着铅笔头的手藏进工装口袋，深潭般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地面，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挪动。
她的脚步沉重而拖沓，每一步都伴随着腰背和腰侧清晰的剧痛，身体佝偻得几乎要折断。湿透的工装沉重地贴在身上，散发着油墨和污水的混合气味。她低着头，从监工老赵那堵矮壮的身影和刻薄女工那充满恶意的目光旁边，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移动的污点，沉默地、艰难地挤了过去。
老赵厌恶地侧身让开一点，仿佛怕沾染上她身上的晦气，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骂着：“晦气！真他妈晦气！滚快点！再磨蹭打断你的腿！”
刻薄女工则在她经过时，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尖声讥讽道：“臭死了！滚远点！别把厕所的味儿带进车间！”
李优多如同没有听见。她只是抱着冰冷的缸子，攥着口袋里那截冰冷的铅笔头，感受着胸口那本笔记粗糙冰冷的棱角，一步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拖着剧痛的身体，挪出了这个肮脏恶臭的厕所隔间，挪进了同样冰冷污秽的厕所过道，然后，挪向那扇敞开的、通往轰鸣地狱的车间侧门。
机器的轰鸣声再次清晰起来，带着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浓重的油墨粉尘和机油气味，瞬间取代了厕所的恶臭，灌满了她的鼻腔和喉咙。
她站在车间门口，如同站在地狱的入口。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油墨的颗粒，扑打在她湿透的脸上。腰侧和后背的剧痛在冷风的刺激下更加清晰。胃里那根冰冷的油条沉甸甸地坠着，带来一丝微弱的、虚假的饱腹感。口袋里那六块五毛钱粘腻地贴着大腿。胸口那本笔记粗糙的棱角，如同冰冷的刺，一下下地硌着她。
深潭般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眼前这片轰鸣的、油污的、冰冷的钢铁丛林。瞳孔深处，那一片死寂的灰烬里，一丝被反复捶打、被彻底踩入泥泞后、仅存的、近乎本能的麻木和一种……被那笔记棱角不断刺痛的、极其微弱的、属于“李优多”而非“废物”的冰冷印记，如同风中最后一粒即将熄灭的火星，在无边的绝望深渊里，微弱地、固执地……摇曳着。
她迈开脚步。
一步。
一步。
一步。
再次汇入那冰冷的、轰鸣的、油污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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