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晨雾中的轮迹
时间，在冰冷的病痛和灼热的期盼交织中，粘稠而缓慢地爬行。
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腰背腰肋深处那无休无止的、如同钝刀刮骨般的剧痛。冰冷的金属床沿硌着皮肉，每一次因痛苦而微小的挪动，都带来新的折磨。右手手背上，那细小的针头持续注入冰凉的液体，像一条冰冷的寄生藤蔓，时刻提醒着她此地的代价和那份沉重的债务。喉咙里的灼痛和血腥味并未因那点消炎药而减轻多少，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咽下粗糙的沙砾。
但所有这些，都无法完全淹没左手掌心那张纸条所带来的、滚烫的触感和其中蕴含的、足以焚毁一切犹豫的指向。
“云岭理工校医院。明早八点前。”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铭文，深深烙在她混沌灼热的意识里。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地盯着布帘缝隙外那片更深的黑暗，耳朵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可能预示天明的声音——远处偶尔驶过的卡车沉闷的轰鸣，更夫有气无力的梆子声，甚至只是风声掠过破败窗棂的呜咽。
陈三佝偻着背，坐在那张摇晃的破木凳上，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会儿担忧地看看李优多，一会儿又警惕地瞟向布帘方向，仿佛害怕那干瘦老头随时会再次出现，带来更冰冷的账单。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搓着空荡荡的胸口口袋，那里曾经放着他视若珍宝的铁皮烟盒。压抑的沉默和沉重的债务，如同巨石般压在这个本就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身上。
李优多看着他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背和脸上深刻的愁苦，胸口那本笔记冰冷的棱角和这张滚烫的纸条，如同两座大山，压得她几乎窒息。愧疚、绝望、还有那一丝不肯熄灭的疯狂希望，在她体内激烈地冲撞。
终于，布帘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逐渐渗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灰蓝。
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
诊所里的浑浊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凝滞冰冷。远处街道上开始有了零星早起赶路人的脚步声和模糊的交谈声。
时间快到了。
李优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她喉咙更加灼痛——她用那只溃烂的左手，死死撑住冰冷粗糙的床沿，试图将自己剧痛的身体从趴伏的姿态中挣脱出来。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牙缝里挤出！腰背和腰肋的剧痛如同被瞬间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眼前猛地一黑！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冰冷的额发！
“丫头！别动！你别动！”陈三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黝黑的脸上充满了惊慌，想要上前搀扶，又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下手。
李优多咬紧牙关，下唇再次被咬破，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深潭般的眼睛里布满了因剧痛而生理性涌出的泪水，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厉！她必须起来！必须离开这个冰冷的债务牢笼！必须去抓住那道微光！
她无视陈三的劝阻，用尽全身残存的、被剧痛消耗得所剩无几的力气，借助左手和肘部的支撑，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如同从泥沼中剥离般，将自己沉重而剧痛的身体从冰冷的金属床上挪了下来！
双脚接触冰冷水泥地面的瞬间，虚脱般的无力感和腰背传来的撕裂痛楚让她双腿一软，整个人猛地向地面栽去！
“哎哟！”陈三惊呼一声，再也顾不上许多，猛地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把捞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的手臂强壮而有力，常年搬运重物练就的力气此刻成了李优多唯一的支撑。但当他粗糙的手掌触碰到李优多胳膊和腰侧的瞬间，不可避免地按压到了她腰肋那片触目惊心的淤伤！
“啊——！！”凄厉的惨叫瞬间冲破李优多干裂的嘴唇！身体如同被电流击中般剧烈地痉挛起来！眼前一片漆黑，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陈三吓得脸色煞白，手臂僵在半空，抱也不是，放也不是，黝黑的脸上满是心疼和慌乱：“对不住！对不住丫头！我……我轻点……轻点……”
李优多在陈三半扶半抱的臂弯里，剧烈地喘息着，如同一条离水的鱼。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腰肋尖锐的刺痛，带来一阵阵眩晕。额头的冷汗如同瀑布般淌下。过了好一会儿，那阵灭顶的剧痛才缓缓退潮，留下更加深重的虚弱和冰冷。
她抬起头，深潭般的眼睛望向陈三，用目光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陈三看着怀中这个瘦弱、剧痛、却眼神执拗如火的女孩，重重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担忧，但也有一丝被那眼神点燃的、微弱的决绝。
“俺……俺扶着你……慢点……慢点走……”他沙哑着嗓子，极其小心翼翼地将李优多的一部分体重分担到自己身上，用尽可能轻的力道，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如同挪动一件易碎的琉璃，朝着诊所那扇紧闭的、散发着铁锈和消毒水味道的后门挪去。
每挪动一步，都伴随着李优多压抑的抽气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腰背的铅块和腰肋的钢针随着移动不断肆虐。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部，带来刺骨的寒意。
终于挪到后门。陈三用肩膀顶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铁门。
一股冰冷、潮湿、带着清晨特有寒意的雾气瞬间涌入，扑打在两人脸上。门外是一条狭窄、堆满杂物、地面湿滑的后巷。天色依旧是那种沉郁的灰蓝色，晨雾如同冰冷的纱幔，笼罩着远处低矮破败的屋顶和更远处工厂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煤烟、灰尘和夜晚沉淀下来的污浊气息。
停在后巷阴影里的，是陈三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二八大杠自行车。黑色的三角架锈迹斑斑，车把歪斜，链条松弛地垂着，沾满了油污。后座架子上用粗糙的铁丝捆绑着一块磨得发亮、边缘破损的木板，算是临时的“座椅”。
陈三小心翼翼地将李优多搀扶到自行车旁。看着那冰冷坚硬的车架和简陋破败的后座，再看看李优多苍白如纸、冷汗涔涔、几乎站立不稳的模样，他黝黑的脸上再次露出了巨大的犹豫和为难。
“丫头……这……这能行吗？路颠……你这身子……”他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李优多深潭般的眼睛扫过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又望向灰蓝色晨雾深处，那个“云岭理工”可能存在的方向。纸条在她紧握的左手里，如同炭火般灼烫。她没有丝毫犹豫，极其艰难地、用动作表示肯定。
陈三再次重重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他先是用自己粗糙的工装袖子，用力擦了擦后座那块冰冷粗糙的木板，然后极其小心翼翼、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半抱半扶地将李优多那剧痛而虚弱的身躯，安置在了那狭窄冰冷的后座上。
接触的瞬间，李优多的身体再次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哼。冰冷的金属和粗糙的木板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清晰地传递到她的皮肤，与身体内部的剧痛交织在一起。
陈三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油污、但相对厚实一些的外套，不由分说地、笨拙地裹在李优多瑟瑟发抖的身上。衣服上浓重的机油和汗酸味瞬间将她包裹，却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属于人体的暖意。
然后，陈三跨上自行车那同样冰冷锈蚀的横梁。老旧的车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声。他一只脚撑地，稳住车身，回头沙哑地叮嘱：“丫头……抓……抓住俺的衣服……坐稳了……疼得厉害就喊……”
李优多用溃烂的左手，死死抓住陈三工装后襟粗糙的布料。另一只扎着针头、贴着胶布的手，则小心翼翼地护在自己剧痛的腰腹部位。她咬紧牙关，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晨雾笼罩的、未知的道路。
陈三用力一蹬脚蹬！
“哐啷……嘎吱……”
生锈的链条发出艰涩的摩擦声，车轮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转动起来。
破旧的自行车，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和一份沉重的债务，如同一个疲惫不堪的伤兵，一头扎进了冰冷灰蓝色的晨雾之中。
最初的颠簸几乎让李优多再次崩溃。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每一次微小的震动都毫无缓冲地传递到她的和腰背，引发一阵阵骨头散架般的剧痛！她死死咬住牙关，牙齿咯咯作响，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呻吟。抓住陈三衣襟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溃烂的伤口再次渗出细密的血珠。
冰冷的晨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她的脸颊和耳朵，带走皮肤表面最后一丝温度。湿冷的雾气打湿了她的头发和睫毛，凝结成冰冷的水珠。身上那件属于陈三的、带着浓重机油味的外套，根本无法完全抵御这清晨彻骨的寒意，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陈三佝偻着背，奋力地蹬着自行车。破旧的车链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咔哒”声。他不敢骑快，尽量躲避着路面明显的坑洼，每一次微小的转向和避让都极其小心翼翼，紧绷的背部肌肉透露出他高度的紧张。
灰蓝色的街道在车轮下缓慢地后退。两旁的建筑低矮而破败，窗户黑洞洞的，如同沉睡巨兽的眼睛。早起的人们缩着脖子，行色匆匆，面容麻木。偶尔有运送货物的三轮车或拖拉机轰鸣着驶过，喷出浓黑的尾气，瞬间吞噬了他们渺小的身影。
李优多蜷缩在冰冷颠簸的后座上，深潭般的眼睛在剧烈的痛楚和寒冷中，艰难地辨认着方向。这不是她平时去印刷厂的路。陈三正载着她，朝着县城的另一端，那个她只在录取通知书和无数个深夜憧憬中描绘过的地方——大学区——艰难前行。
越往前，街道似乎变得略微宽阔了一些。低矮的棚户区和破旧的筒子楼逐渐被一些墙体斑驳但层数稍高、带着些许学院气息的老旧建筑所取代。空气里的煤烟和污浊气息似乎也淡了一些，偶尔能闻到一丝清冷的、属于植物的味道。
她的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不是因为运动，而是因为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混合着巨大渴望和不确定性的紧张。
“云岭理工”…… 那西个字，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突然，奋力蹬车的陈三猛地捏紧了刹车！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清晨的相对寂静！
破旧的自行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猛地停住！巨大的惯性让李优多本就剧痛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冲！胸口狠狠撞在陈三坚硬的后背上！
“呃啊——！”腰肋处传来的、如同被钢钎捅穿的剧痛让她瞬间眼前一黑！惨叫脱口而出！
“对不住！对不住丫头！”陈三慌忙用脚撑地，稳住车身，声音充满了歉意和紧张，“前面……前面好像到了……俺……俺不认识路……你看……是不是那儿？”
李优多强忍着眼前乱窜的金星和几乎令她窒息的剧痛，艰难地抬起头，顺着陈三手指的方向，透过冰冷灰蓝色的晨雾，向前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高大、绵延、气势恢宏的铸铁栅栏门。黑色的金属栏杆粗壮而冰冷，顶端是尖锐的矛尖造型，在晨雾中泛着幽暗的光泽。大门紧闭着，旁边有侧门。门柱是厚重的花岗岩，其中一根门柱上，悬挂着一面巨大的、深色的、字体遒劲的牌匾——
云岭理工大学
那西个字，如同雷霆万钧，狠狠地撞入了李优多的视野！撞进了她剧烈跳动的心脏！
是她录取通知书上印着的字！ 是她无数个深夜在油灯下、在昏黄路灯下、在绝望深渊里反复描摹、刻入灵魂的字！
深潭般的眼睛瞬间瞪大到了极致！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情感冲击而剧烈收缩！呼吸骤然停止！所有的剧痛、寒冷、虚弱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瞬间抽空！
她到了。 她真的到了。 云岭理工。
尽管只是在校门外。 尽管隔着一道冰冷高大的铁门。 尽管她是以如此狼狈、如此痛苦、如此不堪的方式出现在这里。
但这一刻，那冰冷的铁门，那遒劲的校名，如同一道劈开黑暗混沌的巨斧，将她与过去那个油污、轰鸣、债务缠身的绝望世界，骤然割裂开来！
希望。 那纸条所带来的、虚幻的、不敢置信的希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真实、无比庞大、几乎要将她渺小而残破的身躯彻底吞噬！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和疼痛，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灭顶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她所有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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