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纸页深海
门外的声音平静如常，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李优多刚刚获得的、短暂而脆弱的宁静。
书房。
这两个字所代表的重量和意义，远远超过了这间狭小杂物间所能给予的全部安全感。它像一道无形的指令，将她从伤病员暂时拉回到了那个需要“劳动抵扣”的身份。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混合着难以抑制的渴望和巨大的忐忑。她深吸一口气，肋下的闷痛让她迅速冷静下来。挣扎着，用那只还算好用的左手撑住床沿，极其缓慢地让自己坐起身。
“方……方便……教授……”她尽量提高一点声音回应，声音依旧嘶哑。
门外的沈教授似乎听到了，没有再敲门。脚步声转向了隔壁。
李优多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皱巴巴、依旧带着医院消毒水味的旧衣服，深吸一口气，扶着墙壁，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门口。每走一步，腰背和肋下都在发出沉闷的抗议。
打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隔壁那扇深色的木门虚掩着，透出比走廊更明亮一些的光线。
她走到那扇门前，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推开。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首先涌入鼻腔的，是一种极其复杂而浓郁的气味——旧纸张特有的干燥微甜的气息、墨水的微涩、灰尘被岁月沉淀后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的、说不清的属于木材和胶水的陈旧气味。这气味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厚重而令人心安的感觉。
然后，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怔在了门口，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书房。
这哪里是书房？这分明是一片由纸张和书籍构筑的、浩瀚无边的深海！
房间比她住的那间杂物间要大上许多，但空间却被挤压到了极致。西壁皆是从地板首抵天花板的深色木质书架，每一层都塞满了书，密密麻麻，毫无缝隙。书籍的尺寸、厚度、颜色、新旧程度各不相同，有些书脊上的烫金字迹己经黯淡磨损，有些则是简单的牛皮纸封面，手写着难以辨认的标题。
这还不够。地板上、窗台上、甚至唯一一张宽大的老旧书桌的空隙处，都堆叠着一摞摞用牛皮绳捆扎起来的纸张、散落的文件袋、以及更多呈打开状态的书籍。它们像一座座沉默的、散发着知识气息的小山丘，几乎淹没了所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书桌上更是壮观。一台老式的台灯弯着金属脖颈，灯罩是绿色的玻璃。灯下，书籍、稿纸、各种形状的绘图工具、半杯冷掉的茶水、以及好几支散放的钢笔杂乱却又有某种内在秩序地铺陈着，几乎看不到桌面的本来颜色。空气中，那些在光线里飞舞的尘埃，都仿佛带着墨香。
李优多站在门口，如同一个不小心闯入了巨人藏宝洞的孩童，被这浩瀚的、沉默的、蕴含着无穷知识与时间的景象彻底震撼了。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睁得极大，里面倒映着层层叠叠的书脊和纸页，充满了近乎敬畏的茫然。
这就是大学教授的世界吗？这就是她只在梦中想象过的、知识的海洋？
与她那本藏在怀里、被翻烂的课本和几张偷来的草稿纸相比，这里的一切，庞大、深邃得让她感到窒息，也让她心底那点对知识的渴求，如同微弱的火苗骤然遇上了无边的氧气，疯狂地燃烧起来！
沈教授正站在书桌旁，背对着门口，低头看着摊开的一本大部头。听到门口的动静，他转过身来。鼻梁上多了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依旧平静。作者“伊普达琳酱”推荐阅读《山风与方程式》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进来吧。”他语气平淡，仿佛没看到她脸上的震撼，只是随手用钢笔指了指靠近门边的一小块相对空旷的地面，“那里有把椅子，你可以坐那里。”
李优多这才注意到，在门后的角落里，确实有一把看起来同样有些年头的木质靠背椅，椅面上相对干净，没有堆东西。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踮着脚尖，避开地上那些“书山”，挪到椅子边，缓缓坐下。动作依旧牵扯伤处，让她微微蹙眉。
“这些，”沈教授用钢笔随意地划了一圈，指向靠墙堆放着的几摞用牛皮纸包裹、上面落满了灰尘的资料，“大部分是我早年的一些研究笔记、学术期刊的抽印本、还有一些会议资料。年代久了，有些混乱，需要重新分类、登记、装订。有些受潮了，需要晾晒一下但不能暴晒。”
他的语气像是在交代一件最普通的工作，仿佛那些堆积如山的纸张不是凝聚了无数心血和智慧的结晶，而只是需要处理的普通物品。
“你的工作，就是先把这一部分初步整理出来。按时间、或者按课题领域，你可以自己判断。那边有空的文件盒和标签纸。”他指了指书架底层一堆摞在一起的硬纸盒。
李优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着那几摞几乎有半人高、被灰尘覆盖的纸堆，心里一阵发怵。这工作量……太大了。而且，“按课题领域”？她连那些标题都未必能看懂……
似乎看出了她的无措，沈教授补充了一句：“不需要你完全理解内容。只需要根据标题、摘要、或者期刊名称进行大致分类。遇到不确定的，可以单独放在一边，问我。”
他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边缘磨损的笔记本，递给她。“这是分类的初步目录和一些范例，你可以参考。”
李优多用微微颤抖的左手接过那本沉重的笔记。翻开，里面是极其工整、清晰的手写字体，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编号、缩写、关键词。这严谨到极致的风格，让她瞬间想起了自己那本沾血的笔记里那些狂乱却同样追求逻辑的演算。一种奇异的连接感，跨越了巨大的身份和学识鸿沟，悄然产生。
“今天不用开始。”沈教授放下钢笔，走到窗边，推开了半扇窗，让清冷的空气流通进来，“你先熟悉一下环境，看看目录。身体允许的时候，每天做一点即可，量力而行，不要牵动伤口。”
他的安排依旧理性而留有余地。
李优多抱着那本厚重的目录笔记，像抱着一块通往陌生世界的敲门砖。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这片纸页的深海，心情依旧激荡，但最初的惶恐和无措稍稍平复了一些。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
这是一次试探，一次邀请，更是一次……无比艰难却充满诱惑的挑战。
她将在这片深海里，一边艰难地划水，一边贪婪地窥探那些她从未接触过的、散发着智慧光芒的宝藏。
沈教授不再说话，重新坐回书桌后的椅子里，拿起钢笔，沉浸入他自己的世界。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他花白的鬓角和那些在空气中飞舞的、带着墨香的尘埃。
房间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
李优多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旧纸和墨香的空气，缓缓翻开膝上那本沉重的目录。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词组，就让她感到了深深的震撼与茫然：
【规范场论与纤维丛几何初步】
深海的表面之下，是望不到底的、更加幽深的存在。
她的旅程，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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