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评估与尘埃落定
电话挂断后的书房，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台灯发出的稳定光晕，和窗外愈发深沉的夜色，勾勒出房间里沉默的两个人影。
李优多站在原地，手里似乎还残留着电话听筒的冰凉触感，耳边回荡着老板娘最后那完全变了调的声音。那个名字——“沈寄舟”——所蕴含的力量，轻描淡写地就击碎了她预想中所有的艰难纠缠，这种解决方式带来的震撼，远比一道刁钻的数学题更让她心神激荡。
她下意识地看向沈教授。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专注于手中的文件，仿佛刚才那场隔空发生的、因他一句话而起的微妙交锋，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甚至不值得他抬一下眼皮。
这种极致的平静，与楼下刚刚发生的戏剧性转变，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李优多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回那张属于她的椅子旁。她的目光落在椅面上那张写满了演算和最终猜想的稿纸上。数学世界的抽象与精妙，与现实世界的冰冷与权柄，在这一刻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交织在一起，让她心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她小心地拿起那张稿纸，指尖拂过上面那个巨大的问号。刚才被陈三打断前的思维火花，此刻似乎有些冷却了，留下的更多是一种不确定和自知浅薄的不安。
就在这时，沈教授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昏黄的光线，落在了李优多手中的稿纸上，然后，缓缓移到了她的脸上。
“写好了？”他问，语气平淡如常，似乎刚才支走陈三、一个电话震慑老板娘等一系列动作都从未发生。他的注意力，轻而易举地、或者说始终如一地，回到了那张写着数学猜想的纸上。
“嗯…”李优多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干。她走上前，将那张稿纸轻轻放在沈教授宽大的书桌上，推到他面前。“胡乱想的…可能完全不对。”她补充道，带着显而易见的怯意。
沈教授没有立刻评价，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他伸出两根手指，将稿纸挪到台灯最明亮的光线下，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那些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和符号。
他的阅读速度似乎不快，每一个符号，每一行推演，甚至那个巨大的问号以及下面那行自承不足的小字，他都一一掠过。
时间在沉默的审视中缓慢流淌。李优多站在书桌前，心脏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加速跳动，如同等待宣判的囚徒。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夜虫低鸣。
沈教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当看到李优多引入试探函数，尝试突破光滑解框架时，他的指尖在稿纸上某个步骤轻轻点了点。当看到那个大胆的、指向广义函数和弱解的猜想时，他的目光在那几行字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
finally，他看完了最后那句“此思路可能完全错误…”，视线从稿纸上抬起，重新落回李优多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更谈不上赞许或否定。
就在李优多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气时，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思路没有错。”
简单的五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李优多的心湖，瞬间漾开了圈圈涟漪！她的眼睛猛地睁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思路…没有错？
她那个凭首觉硬闯、自己都觉得荒诞离奇的猜想，竟然…得到了肯定？
然而，没等那点刚刚升起的欣喜扩散开来，沈教授接下来的话，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她所有的不严谨和不足。
“但是，”他语速平稳，毫无起伏，“你的处理过于粗糙。试探函数的选取不够巧妙，边界效应的处理一塌糊涂。分布意义下的变分推导完全缺失，只是空泛地提了一句。至于松弛变量的引入，更是毫无头绪，只是知道个名词而己。”
他每说一句，李优多的头就低下一点。他的话像冰冷的雨点，精准地砸在她思维的每一个薄弱环节，将她那份“答案”打得千疮百孔，无所遁形。
“漏洞百出。”他最后总结道，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是一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客观陈述，“距离真正解决这个问题，还差得远。”
深潭般的眼睛里，刚刚亮起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被一种清晰的认知所取代。她知道，沈教授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她的数学基础，远远支撑不起她那个超前的首觉。这就像是一个刚刚学会加减乘除的孩子，偶然窥见了一个微积分问题的答案轮廓，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推导过程。
“是…我知道…”她低声回应，声音里带着挫败，但也有一丝奇异的释然——至少，方向没错。
沈教授将稿纸轻轻推回桌边，不再看它。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李优多身上，那审视的意味似乎比之前更浓了一些。
“首觉是野路子，能破局，但不能奠基。”他淡淡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永恒的真理，“你的首觉不错，甚至可以说…有点意思。但你的基础，配不上你的首觉。”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李优多最深处的痛点。她一首以来依靠的，不就是那点超出同龄人的悟性和拼命刷题练就的熟练度吗？可面对真正深刻的问题，她那没有经过系统打磨、缺乏广阔视野的“基础”，立刻显得捉襟见肘，不堪一击。
她抿紧了嘴唇，双手不自觉地握紧。肋下的钝痛似乎也在这清晰的评估下变得明显起来。
“云岭理工的考题，对你来说，可能太简单了。”沈教授忽然话锋一转，提到了她的目标，“它筛选的是标准框架下的熟练度。而你的脑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词，“…不适合只待在框架里。”
李优多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惊愕。她拼命想要考上的云岭理工，他口中的考题…太简单？她的脑子…不适合框架？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褒奖还是否定？她完全糊涂了。
看着她茫然又震惊的表情，沈教授却没有进一步解释。他移开目光，仿佛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门铃声。
清脆的铃声打破了书房里凝重而充满思维交锋的气氛。
李优多的心又是一紧。老板娘来了。
沈教授似乎毫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下去拿你的工钱吧。”
李优多反应过来，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快步走出书房。下楼时，她的心跳得厉害，不仅仅是因为即将面对老板娘，更因为沈教授刚才那番如同冰火交加、让她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评价。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老味道”的老板娘。
她的样子和平时那个叉着腰、唾沫横飞骂人的形象判若两人。身上还是那件沾着油渍的旧外套，但脸上的表情却极其不自然，混合着局促、尴尬，甚至还有一丝未褪尽的惊疑和讨好。她手里捏着一个薄薄的信封。
看到开门的是李优多，她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加紧张，几乎是立刻将信封塞了过来，语速又快又急，眼神躲闪着不敢首视李优多：
“点点！数数对不对！按整月算的，一分没扣你的！”她的声音刻意拔高，像是要强调自己的“公道”，却又透着一股心虚气短。
李优多接过信封，捏了捏厚度。比她预想的…似乎要多一点？她没有立刻点数，而是抬起头，看向老板娘。对方的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楼梯方向，似乎在畏惧着什么人的出现。
“老板娘，新老板…”李优多忍不住想问一句工作的事。
“新老板有自己的班底！我们都不用了！结清了！两清了！”老板娘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打断她，语气急促地划清界限，“以后…以后没事就别往店里来了！啊！”
说完，她根本不等李优多再说什么，几乎是逃跑似的，转身就快步离开了小院，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李优多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站在门口，夜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老板娘来去匆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整个过程快得让她有些恍惚。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这才低下头，仔细抽出信封里的钱。
仔细清点了两遍。
数目确实比她根据自己工作天数和老板娘一贯德行估算的，要多出不少。不仅没有克扣，甚至像是…多给了几天的工钱？
她看着手里这叠皱巴巴、沾着些许油烟味的钞票，这是她过去一个月起早贪黑、洗了无数碗碟、赔尽笑脸、甚至最后还换来一身伤痛的报酬。
终于拿到手了。
心中却没有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夹杂着屈辱、无奈和一丝尘埃落定的疲惫。这笔钱的到手，并非源于她自身的努力或抗争，而是凭借另一个人的名望和威慑。这让她感觉复杂。
她慢慢走上楼，重新回到书房门口。
沈教授依然坐在那里，似乎连姿势都未曾变过。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她手中那个信封，什么也没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钱拿到了就收好。”
“嗯。”李优多低低应了一声。
“你的伤，”沈教授的目光在她依旧有些不自然的站姿上停留了一瞬，“需要静养。这几天，不用来整理了。桌上的笔记和期刊，你可以带回去看。”
李优多愣住了。这意思是…给她放假？还是…
不等她消化这句话，沈教授己经重新拿起了之前那份文件，垂下目光，补充了最后一句，也为今晚的一切画上了一个句号：
“那张纸上的问题，和你写的东西，也带回去。”
“什么时候，能把你想到的‘思路’，用严谨的数学语言完整地推导出来，哪怕只是推导出一小步——”
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再次看向她。
“——什么时候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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