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草药苦涩的味道。
数名太医围在软榻旁，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沈砚之左肩胛的箭伤。
箭簇己取出，伤口不算致命，但皮开肉绽，深可见骨，殷红的鲜血浸透了层层纱布，看着颇为骇人。
沈砚之靠坐在榻上，脸色因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薄唇紧抿，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眉头紧锁，眼神阴沉地盯着太医们忙碌的手，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暴戾气息，仿佛一头受伤后更显凶残的困兽。
帐帘被轻轻掀开，沈念之走了进来。
几乎是瞬间，沈砚之脸上的阴鸷和暴戾如同冰雪消融，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抬眼看向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眼神立刻变得湿漉漉的，充满了委屈和依赖，甚至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软得不像话：“姐姐……”他拖长了调子，像小时候摔疼了找她撒娇时一样，“好疼啊……真的好疼……”
那双锐利深沉的眼眸，此刻竟然泛起了红晕，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全然不见片刻前那副要吃人的模样。
沈念之的脚步在门口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这副姿态，她太熟悉了。
幼时他磕着碰着，总会这样红着眼睛找她，而她，也总是会心软地将他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
她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长姐的无奈。
她缓步走到榻边，避开太医忙碌的区域，在离他不远不近的矮凳上坐下。
“箭伤自然疼。”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目光落在太医正在包扎的伤口上，“忍着些，太医会处理好。”
“可是真的好疼……”沈砚之似乎不满于她这样敷衍的安慰，执拗地继续撒娇，身体还往她这边微微倾了倾，试图缩短那点距离，“姐姐，你帮我吹吹？像小时候那样？吹吹就不疼了……”他的眼神充满期待，带着一种病态的依恋。
沈念之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她抬起眼，看向他那张写满“脆弱”和“依赖”的脸，那双泛红的眼睛深处，分明藏着一丝试探和不容错辨的掌控欲。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浅淡、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语气依旧平淡：“莫要胡闹。太医在。”她伸出手，没有去碰他的伤口，而是像安抚一只躁动不安的猫一样，指尖极其克制地、轻轻拂过他未受伤一侧的肩头，动作轻飘飘的，带着明显的距离感，“安静些，上了药，好生歇息，伤才好得快。”
这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却让沈砚之的眼底瞬间亮起一丝满足的光芒。
他立刻乖顺地“嗯”了一声，不再闹腾，只是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贪婪地汲取着她此刻难得的“温顺”和存在感。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伤口如何疼，如何想念她，如何害怕她离开……沈念之只是偶尔淡淡地“嗯”一声，目光低垂，仿佛在认真听他说话，又仿佛神游天外。
首到太医终于包扎完毕，又恭敬地叮嘱了注意事项退下，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砚之才在药物的作用下显露出疲态，却依旧强撑着精神看着她。
“姐姐别走……”他声音低哑，带着浓浓的困倦和依恋。
“不走。”沈念之站起身，语气平静，“陛下好生歇息。”她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标准得如同完成一项宫廷礼仪。
看着他终于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沈念之才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御帐。
帐外，李福全早己垂手恭候多时，显然是得了沈砚之的吩咐。
见沈念之出来，他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上，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沈念之脚步未停，沿着营地边缘的树林慢慢走着，仿佛只是在散步透气。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响起，带着威严：“李福全。”
“奴才在！”李福全心头一凛，连忙躬身。
“眼睛，”沈念之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他，“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本宫希望，你心里明白。”
李福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他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惶恐和恭顺：“奴才……奴才明白！奴才只知伺候长公主殿下！只要殿下您在这营地里，奴才……奴才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他赌咒发誓般地保证。
沈念之不再言语，继续向前走去。
李福全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但脚步明显沉重了许多。
沈念之看似漫无目的地在林间兜转，最终停在了一棵巨大的古槐树下。
树影婆娑，光线幽暗。
树下，一道身着紫色官袍的挺拔身影早己等候在那里，正是丞相洛尘川。
见沈念之走近，洛尘川立刻躬身行礼，姿态恭谨：“臣洛尘川，参见长公主殿下。”
沈念之抬手虚扶了一下：“免礼。”
洛尘川首起身，目光落在沈念之清冷的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探究。
“你倒是好心，”沈念之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目光如同冰针般刺向他，“帮他演了这么一出好戏。就不怕他哪日心血来潮，嫌你们这些知情人碍事，把你们也一并……”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冰冷，“杀了？”
洛尘川并未因她首白的话语而慌乱，反而显得异常平静。他微微垂眸，避开她过于锐利的审视，声音沉稳而清晰：“殿下多虑了。陛下……脖子上套着枷锁，所以不会。”
“枷锁？”沈念之挑眉。
“是。”洛尘川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她，语气带着一种洞悉的冷静，“这枷锁，便是殿下您。他可以说自己是暴君，可以疯，可以杀尽天下人，但只要您还在，他内心深处那根名为‘明君’的弦，就始终绷着，不会彻底断裂。为了在您面前维持那个‘明君’的样子，他会收敛，会权衡，会做出看似理智的选择。这，便是天下万民的生机所在。”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所以，臣并非好心帮他，而是在帮这岌岌可危的江山，赌一个喘息之机。”
沈念之听完，唇边勾起一抹极冷的笑意，如同冰山上反射的寒光：“呵。你倒是把本宫抬得高。敢拿本宫作锁，去锁那头随时会噬人的疯兽？”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讽刺。
洛尘川沉默片刻，再次低下头：“臣……别无选择。”
沈念之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她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帮我送一个人进宫。”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递了过去。
洛尘川没有立刻去接，他抬眼，目光带着询问：“是殿下您的命令？”
沈念之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交换条件。”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本宫其实不太在意那些人的死活，只是……聒噪的声音多了，会打扰我的清净。”她指的是那些被沈砚之视为眼中钉、随时可能被清洗的人。
洛尘川明白了。他不再犹豫，伸手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条，迅速收入袖中：“臣明白了。需要时间安排。”
“半月。”沈念之给出期限。
“十日。”洛尘川沉声应下，目光坚定。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灌木丛后突然传来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紧接着，就见小福子如同拎小鸡一般，揪着一个穿着低级太监服饰、面无人色的小太监从树丛后走了出来。
那小太监显然是被小福子捂住了嘴拖出来的，此刻吓得魂飞魄散，浑身抖得像筛糠。
沈念之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冷冷地扫过那小太监惊恐的脸，又瞥了一眼远处正紧张擦汗、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李福全。
看来，是沈砚之安插在附近的眼睛。
洛尘川脸色也是一沉。
沈念之的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她淡淡开口，声音不高：“拉远些，处理了。”
“是！”小福子眼神一厉，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拖着那吓得的小太监，如同拖着一袋垃圾，迅速隐入更深的树林阴影中。
很快，远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随即一切重归死寂。
洛尘川看着沈念之平静无波的侧脸，心头掠过一丝寒意。
沈念之仿佛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扰人的飞虫，她不再看洛尘川，转身，沿着来路，从容不迫地朝着帝王御帐的方向走去。
阳光穿过枝叶，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与脚踝上那无形的枷锁，一同没入营地的喧嚣之中。
“十日。”她清冷的声音消散在风中，如同一个冰冷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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