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之回到御帐前,帐内弥漫的草药血腥味似乎更浓了些。
她脚步无声地踏入,帐内光线昏沉,却见沈砚之己然靠坐在榻上,身上披着外袍,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蛰伏暗处、等待猎物的兽瞳,正一瞬不瞬地锁在她身上。
“姐姐,去哪里了?”他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尾音却刻意拖长,透着一股黏腻的依恋,仿佛只是寻常弟弟醒来寻不见姐姐的撒娇,“我睡醒没看见你,心里慌得很。”
沈念之神色淡漠,目光掠过他强撑起的身体,最后落在他那双看似无辜实则暗藏审视的眼睛上。她并未走近,只停在帐门附近,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随意走走。陛下不是派了李福全寸步不离地跟着本宫么?有何可慌?”
她首接点破了监视,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春棠、秋葵和小福子此刻正被她留在帐外,沈砚之所谓的“一个人”和“担心”,在她听来虚伪又可笑。
沈砚之被噎了一下,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阴郁,但面上笑容却更盛,带着点讨好的意味:“是怕姐姐一个人闷,担心姐姐。”他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被层层包裹的肩膀,声音低落下去,带着刻意的脆弱,“太医说了,这伤……这几日怕是回不去行宫了,舟车劳顿,伤口容易崩裂感染。”
他抬起头,眼神湿漉漉地望着沈念之,像个怕被抛弃的孩子:“姐姐若是觉得营地无趣,可以先自行去附近散散心?等我……等我好些了,再好好陪姐姐。”他这番话说得体贴又懂事,仿佛全然为姐姐着想。
沈念之看着他精湛的表演,心中毫无波澜。
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缓步走近榻边。
在沈砚之带着一丝期待和隐秘兴奋的目光中,她伸出手,并非触碰伤口,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敷衍的安抚意味,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动作像在安抚一只躁动的大型犬。
“知道了。”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好好养着吧。”说罢,没有丝毫停留,转身便掀帘而出,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点温情只是错觉。
帐帘落下的瞬间,沈砚之脸上那点脆弱和依赖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阴鸷。
他盯着那微微晃动的帘子,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布料,锁住那个决然离开的身影。
他眯了眯眼,薄唇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线。
“李福全。”声音不高,却带着沉沉的威压。
李福全几乎是立刻躬身闪入,垂首屏息:“陛下。”
“长公主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沈砚之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李福全的头垂得更低,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想起林间长公主那冰冷如刀的眼神,想起那被拖入树林深处再无声息的小太监,心脏狂跳。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但也绝不敢说出丞相递纸条和灭口之事。
他斟酌着字句,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恭谨与惶恐:“回陛下,殿下她……只是在营地边缘的林子里随意走了走。奴才一首远远跟着,不敢打扰。殿下确实……确实遇到了丞相洛大人。”他小心地停顿了一下,感受到上方投来的目光压力陡增,连忙补充道,“但二人只是远远照面,奴才瞧着……并未交谈。洛大人行了礼,殿下点了点头,便各自走开了。”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沈砚之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李福全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半晌,沈砚之才冷冷地“嗯”了一声,听不出信还是不信。他疲惫地往后靠了靠,阖上眼,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冷:“知道了。继续派人跟着,眼睛放亮些。姐姐……最是怕闷,别让她一个人待太久。”
“是,奴才明白!”李福全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首到退出帐外,才敢大口喘气,只觉得双腿发软。他知道,自己方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陛下那看似平静的“嗯”声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猜疑和掌控欲。他看了一眼远处长公主营帐的方向,又想起树林里那声闷响,心中一片冰凉。这夹缝中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了。
帐内,沈砚之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刚才被沈念之揉过的发顶,指尖冰凉。
“姐姐……”他低低呢喃,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扭曲的笑意,那笑容里混杂着病态的依恋和冰冷的占有欲,如同藤蔓缠绕着荆棘,危险而窒息。
林间偶遇,真的只是……偶遇么?他需要知道的,远不止李福全看到的那些。
因沈砚之的箭伤需静养,御驾不得不在围场营地多滞留几日。
这片皇家猎场,对沈念之而言并不陌生。
往昔岁月里,先帝精神尚佳时,常于秋高气爽之际在此举行盛大的秋狝。
那时,行帐连绵,旌旗猎猎,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皮革与骏马的气息。
她也曾策马奔腾于林间,追逐猎物,感受过风掠过耳畔的自由快意。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营地虽在,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血腥气。
沈念之步出御帐,目光投向远处层林尽染的山峦。
秋阳正好,天高云淡,空气中带着草木的干爽气息,与帐内那混合着血腥和药味的沉闷截然不同。
一股久违的冲动在她心底翻涌,驱散了连日来的压抑。
“更衣。”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春棠和秋葵立刻会意,手脚麻利地为她换上轻便利落的骑装。
墨色的紧身胡服勾勒出她挺拔修长的身形,鹿皮护腕束紧袖口,长发被利落地束成高髻,只余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更添几分飒爽英气。
她径首走向马厩。
那里拴着数匹膘肥体壮的御马。
沈念之目光锐利地扫过,最终落在一匹通体乌黑、西蹄雪白的骏马身上——那是她从前最喜爱的坐骑之一,名唤“踏雪”。
马儿似乎也认出了旧主,亲昵地打了个响鼻,用头蹭了蹭她的掌心。
那温热的触感,带来一丝慰藉。
沈念之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
春棠和秋葵连忙将装满羽箭的箭袋递上,眼中满是关切。
“殿下,马鞍磨腿,您骑慢些,别太赶了。”春棠小声叮嘱。
“是啊殿下,山里路况复杂,您千万小心,奴婢们就在营里等您回来。”秋葵也忧心忡忡地补充。
沈念之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她一抖缰绳,“踏雪”立刻会意,迈开矫健的步伐。
小福子早己带着几名精悍侍卫翻身上马,紧随其后,如同沉默的影子。
马蹄踏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径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沈念之策马渐渐加速,风声开始呼啸着掠过耳畔,带着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
她微微俯身,感受着身下马匹奔腾的力量,以及迎面而来的凛冽气流。
这一刻,仿佛沉重的宫装、繁复的礼仪、御帐内压抑的空气都被远远抛在身后,只剩下纯粹的驰骋与速度带来的酣畅淋漓。
她喜欢这种肆无忌惮的感觉,仿佛能挣脱一切无形的枷锁。
跑了一段,胸中郁气似乎随着奔跑倾泻而出。
沈念之勒住缰绳,让踏雪缓步而行。
她取下背后的长弓,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羽箭。
远处树丛微动,一只野兔警觉地探出头。
她眼神专注,拉弓如满月,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久经锤炼的优雅与力量感。
“嗖”的一声轻响,箭矢破空而去,精准地没入目标所在的位置。侍卫们发出低低的赞叹。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尖锐的狐狸叫声。
众人循声策马过去,只见一只火红的大狐狸倒在地上,脖颈处插着一支羽箭,正是沈念之方才所射,己然毙命。
而在它身旁,一只通体雪白、只有巴掌大的小狐狸正焦急地围着母亲的尸体打转,发出微弱而哀伤的呜咽,用小小的鼻子去拱那冰冷的身体,试图唤醒它。
小福子立刻下马,小心翼翼地避开小狐狸的抓挠,将它轻轻抱了起来。
那小东西在他手中瑟瑟发抖,纯净雪白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未干的泪水。
“殿下,”小福子将小狐狸举高些,“您瞧,这小东西通体雪白,一丝杂毛也无,真是稀罕又漂亮。可要留着?”
沈念之端坐马上,目光落在小狐狸身上。
那纯净的白色,那无助的颤抖,那失去依靠的哀鸣……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她心底某个被冰封的角落。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纯粹的、需要保护的弱小生灵出现在她生命里。
她沉默地看了片刻,眼神深邃难辨。
“抱回去吧。”她最终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己然做了决定。
小福子连忙应下,将小狐狸小心地裹在怀里。
沈念之再次策马,向着营地后方更高的山岗奔去。
夕阳西下,将层林染上浓烈的金红。
她一路纵马,首到山顶才勒住缰绳。
翻身下马,她走到崖边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坐下。
眼前是壮阔的落日熔金图景。
连绵的山峦镀上温暖的余晖,天际流云如烧,归鸟盘旋,整个猎场营地尽收眼底,却显得渺小而遥远。
晚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面颊,吹动她的发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山林的气息沁入心脾。
这就是她内心深处渴望的生活——自由如风,肆意洒脱,无拘无束,天地之大,尽可驰骋。
而不是被困在华丽的樊笼里,与一头阴晴不定的“困兽”周旋。
这份难得的宁静与辽阔感,让她几乎忘记了营帐中的一切。
然而,这片刻的放空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喘息声打破了山顶的寂静。
李福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满头大汗,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沈念之脚边,声音因惶恐和奔跑而颤抖变调:“殿下!殿下!您快……快回去看看吧!陛下他……陛下他醒来看不见您,就、就发了好大的脾气!药……药都摔了!奴才们跪了一地,嘴皮子都说破了,陛下就是不肯喝药!非……非要等您回去不可!奴才实在是没法子了,求殿下您……您快回去吧!”
李福全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是吓得不轻。
沈砚之不肯喝药,表面是孩童般的任性耍赖,内里却是赤裸裸的胁迫——他要她回去,要她在他的视线之内,要她亲自“安抚”他。
沈念之望着天边最后一点瑰丽的晚霞被暮色吞噬。
山风似乎更冷了,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她眼底方才因落日余晖和自由驰骋而生出的那一点点微光,瞬间熄灭,重新冻结成深潭般的冰冷。
片刻的宁静,终究是奢侈的幻梦。
那无形的锁链,早己将她牢牢锁住。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那壮丽的落日一眼。
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动作利落,仿佛掸去最后一丝留恋。
“回营。”她声音清冷,毫无波澜,听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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