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之看着冬柳殷切担忧的眼神,终究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冬柳如蒙大赦,立刻抹着眼泪,小跑着退了出去,脚步虽快却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春棠则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替沈念之整理着微乱的鬓发和衣襟,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琉璃。
不多时,精致的几样清淡小菜和一小碗熬得浓稠的碧粳米粥便送了进来。
沈念之被春棠和冬柳半劝半哄地扶到桌边。
食不知味,如同嚼蜡。
每一口吞咽都像是在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只是为了安抚身边这两个为她揪心不己的丫头。
她强迫自己吃了几口,便再也无法下咽,轻轻推开了碗盏。
“撤了吧。”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春棠冬柳对视一眼,眼中忧色更浓,却不敢再劝,默默地将膳食撤下。
随后便是沐浴。
巨大的紫檀木浴桶里,温热的、洒满名贵花瓣的汤水氤氲着的暖意。
春棠和冬柳伺候她褪下衣衫,当看到她手腕脚踝上那圈即使涂了药膏也依旧狰狞的红痕时,两人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动作更加轻柔小心,仿佛怕弄疼了她。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却驱不散心底的寒冰。
沈念之闭着眼,任由宫女们小心地替她擦洗长发和身体。
水汽朦胧中,那些刻意被她压下的思绪,如同水底的暗流,汹涌地翻腾上来。
为了他……
为了那个如今用锁链囚禁她、用唇舌亵渎她的“弟弟”!
她沈念之,当朝长公主,自先帝驾崩、幼弟登基以来,明里暗里,为他挡了多少明枪暗箭?她以女子之身,行雷霆手段。
朝堂之上,她舌战群儒,力排众议,压下那些倚老卖老、蠢蠢欲动的宗室勋贵,
后宫之中,她弹压嫔妃,清理门户,将一切可能威胁到他皇位的隐患扼杀于萌芽。
她手段凌厉,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
为此,她背了多少骂名?
“牝鸡司晨”!“公主摄政”!“狼子野心”!
那些朝臣们在背后是如何唾骂她的?
说她一个女子,不思婚嫁,却把持朝政,分明是觊觎皇位!
说她心狠手辣,排除异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将来能效仿前朝女帝,登基为皇。
那些被她打压下去的政敌,那些被她断了财路或仕途的权贵,哪一个不是对她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
她顶着这滔天的污名和压力,为他殚精竭虑,为他虚与委蛇,为他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将所有的明枪暗箭都引向自己。她图什么?
她所求的,不过是在尘埃落定、江山稳固之后,能卸下这一身枷锁,换取一份真正的自由。
远离这吃人的宫闱,去看一看外面广阔的天地,去呼吸一口没有血腥和算计的空气。
可现在呢?
她得到了什么?
是冰冷的锁链!是这西西方方、更加华丽却也更加森严的囚笼!是那个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弟弟”……那令人作呕的占有欲和逾越人伦的禁锢!
悔恨,如同最毒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温热的水流滑过肌肤,却让她感觉比那铁链更加冰冷刺骨。
她猛地睁开眼,水珠顺着睫毛滴落,混着不知是水汽还是别的什么。
后悔啊……
早知今日,早知她不是先帝子嗣,当初还不如……坐实了那些骂名!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猛地窜入脑海,让她自己都惊得指尖发颤。
早知如此,还不如……真就自己坐上那龙椅!
她沈念之,论才智,论手腕,论对这朝堂的掌控,哪一点比不上那个被自己护在羽翼之下、如今却反噬其主的沈砚之?
她若真想,未必不能成事。至少……至少不会落得如今这般,为他人做嫁衣,最终却连最基本的自由都被剥夺,像只金丝雀般被锁在笼子里,还要承受那令人作呕的觊觎!
白养了那个……白眼狼!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而上,沈念之猛地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
“殿下!” “殿下您怎么了!” 春棠和冬柳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拍抚着她的背。
沈念之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她喘着气,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眼底却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沐浴完毕,换上干净的寝衣,春棠和冬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躺回那张巨大的、象征着无上尊荣却也刚刚成为她囚笼的紫檀拔步床上。
“殿下,奴婢们就在外间守着,您有事就唤一声。”春棠替她掖好被角,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担忧。
沈念之闭上眼,没有回应。
两个宫女不敢离开,轻手轻脚地搬了绣墩,就守在床榻不远处的屏风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寝殿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角落里那盏留夜的长明灯,散发着微弱而昏黄的光晕。
沈念之静静地躺着,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
窗外,是深宫无边的黑夜,浓稠得化不开。而她的心,比这黑夜更沉,更冷。
她睁着眼,望着头顶繁复华丽的帐幔顶,那些织金的祥云瑞兽,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变形,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
她睡不着。
也……不敢睡。
怕一闭眼,就是冰冷的锁链,就是沈砚之那双疯狂而偏执的眼睛,还有……那令人窒息的吻。
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灵魂的——
悔不当初。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将偌大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角落里的阴影,也暖不了人心。
沈砚之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面前堆着几摞奏折。
他随手翻开一份,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字句,关于河工,关于边饷,关于宗室请安……这些往日需要他仔细斟酌、甚至需要询问姐姐意见的奏章,此刻却像无意义的符号,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空气里还残留着昭阳殿那股清冽的药膏气息,以及……她唇瓣冰冷的触感。
那触感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经,既让他心旌摇曳,又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烦躁地将奏折丢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侍立在一旁的李福全立刻躬身上前一步,屏息凝神。
沈砚之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过了片刻,那敲击声停了。
“李福全。”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处理公务时的冰冷和漠然。
“奴才在。”李福全的头垂得更低。
“今日……昭阳殿里,那些锁链,”沈砚之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器具,“谁打的?内务府哪个匠作司经的手?”
李福全心头猛地一凛,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他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回道:“回陛下,是内务府慎刑司掌印太监刘保举荐的几个老匠人,说是手艺最精,最懂分寸……”
“呵,”沈砚之轻笑一声,打断了李福全的话,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最懂分寸?”他想起沈念之手腕脚踝上那圈刺目的深红勒痕,眼神骤然阴鸷,“伤着了长公主,这就是他们懂的分寸?”
李福全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奴才该死!奴才监管不力!奴才……”
“行了。”沈砚之不耐烦地挥挥手,“传朕旨意:今日经手打造、运送、安装那些锁链的所有匠人、太监……”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都处理干净。一个不留。”
李福全浑身一抖,连声音都变了调:“……嗻!奴才遵旨!”
“还有,”沈砚之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重新找人打。要最好的精铁,最柔韧的熟牛皮衬里,打磨光滑,不能有一丝毛刺,不能……”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不能伤着人。明白吗?”
李福全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奴才明白!奴才一定亲自督办!绝不让长公主殿下再受半点皮肉之苦!”
“嗯。”沈砚之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重新靠回宽大的龙椅里,闭上眼睛,手指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再传朕口谕:命昭阳殿内外所有侍卫、宫人,给朕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长公主在殿内,想做什么都随她,她要看书就给她找书,要赏花就给她移花,要发脾气摔东西……也由着她。”
他的语气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寒刃:“但——给朕牢牢看住宫门!一步也不许她踏出昭阳殿的范围!若发现有人胆敢阳奉阴违,私通内外,甚至……试图帮她离开这皇宫……”
沈砚之猛地睁开眼,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杀意和帝王的冷酷无情:
“无论是谁,一经发现,不必回禀,即刻拿下。主犯凌迟,其余……诛九族!”
“嗻!奴才领旨!奴才定当严加约束,绝不敢有半分懈怠!”李福全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连连叩首。
“下去办吧。”沈砚之疲惫地挥挥手。
李福全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御书房内只剩下沈砚之一人,还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他靠在冰冷的龙椅上,殿宇空旷,帝王的威严之下,竟也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他知道,沈念之的脾气。
她清冷孤傲,骨子里却比谁都倔。
今日这锁链,这囚禁,还有那个……失控的吻,只会让她更加抗拒,像一头被激怒的、竖起浑身尖刺的雪豹。
不能急。
他告诉自己。
像驯服最烈性的马,捕捉最机敏的鹰,需要耐心,需要一步步瓦解她的防备,需要让她习惯……习惯他的存在,习惯他的掌控。
他沈砚之,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他有的是时间,和她耗一辈子。
至于那个碍眼的宁王世子……沈砚之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不过是个早就名存实亡的婚约对象,一个无足轻重的宗室子弟。
随便找个由头,或贬斥,或远调,甚至……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都易如反掌。
等姐姐的情绪稍微平复些,再处理也不迟。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代表着无穷无尽的麻烦和责任。
那些虎视眈眈的皇叔,那些心怀叵测的宗室,那些根基深厚的门阀世家……他这龙椅,坐得远不如外人看起来那么安稳。
以前,有皇姐在前面替他挡着风雨,替他周旋制衡,他只需要在她身后,扮演好那个需要她庇护、依赖她的弟弟。
但现在……不行了。
沈砚之缓缓坐首了身体,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
他必须让沈念之看到,也必须让这满朝文武、让天下人都看到——他沈砚之,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长姐羽翼下的少年天子。
他要自己走。
他要证明给她看,他有能力掌控这万里河山,更有能力……掌控她的一切。
他不能再让她觉得,他永远长不大,永远是需要她照顾的“砚之”。
他要成为她唯一能仰望、唯一能依靠、也唯一……无法逃离的“朕”。
烛火摇曳,将年轻帝王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孤独而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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