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药膏终于涂抹完毕，手腕和脚踝上那圈刺目的红痕被一层莹润的光泽覆盖，火辣辣的刺痛感似乎也缓解了几分。
寝殿里弥漫着清冽的药香，却驱不散那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沈砚之将白玉药盒轻轻合上，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他并没有立刻起身离开，反而就着坐在床沿的姿势，侧身看向沈念之。
她依旧保持着别开脸的姿势，目光空茫地落在远处的雕花窗棂上，侧脸的线条绷得死紧，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未散的药膏凉意，轻轻碰了碰她放在锦被上的手背，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只要不出宫，”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帝王施舍般的宽宏，“这宫墙之内，你可以为所欲为。”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试图从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找到一丝松动，“做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你的昭阳殿，你的人，朕都不会动。”
他似乎觉得这“恩典”足够丰厚，但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碍眼的东西，语气骤然转冷，带着不容置喙的斩断：“啊，但是……”他盯着沈念之的侧脸，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针，“你那个未婚夫，宁王世子，就别想了。”
沈念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宁王世子……那个由先帝指婚、她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寥寥数面、几乎算得上陌生人的未婚夫。
先帝驾崩后，她的婚事便如同被遗忘般搁置下来，年复一年，首到她成了大靖朝“大龄未嫁”的长公主。
她从未对这门婚事有过期待，甚至私下里曾向先帝表达过不愿嫁人的意愿，只盼着将来能有机会离开这樊笼。
可此刻，由沈砚之口中说出“别想了”这三个字，带着如此赤裸的占有和斩断，却让她感到一种更深重的、命运被彻底攥紧的窒息。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回到沈砚之脸上。
那双清冷的凤眸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震惊，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苍凉。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被涂好药的手腕，又慢慢抬起视线，扫过空旷华丽却冰冷如牢笼的寝殿，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梦呓，却字字砸在人心上：“一辈子……困在这宫里。”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极讽刺的笑，“像父皇的那些妃子一样。唯一能做的，就是日复一日地守着这西西方方的天，等着盼着……不知道何时会降临的‘恩宠’。这高高的宫墙，困住了她们的一生，困住了她们的青春和念想……”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沈砚之，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悯，“如今，也终于轮到我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强压下的、深入骨髓的痛楚：“砚之……你明明知道的。你知道我骨子里最厌恶什么，最向往什么。我厌恶这宫墙里的尔虞我诈，厌恶这金丝笼里的死气沉沉。我喜欢纵马长街，喜欢登高望远，喜欢无拘无束，喜欢看天高地广……你都知道的。”
她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质问：“可你偏偏……要把我困在这里！像折断鸟儿的翅膀，把它关进最华丽的笼子！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沈念之眼中那深沉的悲凉和绝望，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刺得沈砚之心头一阵烦闷的锐痛。
他看着她此刻卸下所有清冷孤傲外壳、只剩下苍白脆弱的模样，那平日里极少显露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死气沉沉”，竟比她的愤怒和反抗更让他感到一种失控的恐慌。
他不喜欢这样的她。
他喜欢的是那个鲜活、骄傲、带着些许清冷疏离、却会为他心疼、为他出头的皇姐！
一股莫名的焦躁和一种更深的、黑暗的渴望猛地攫住了他。
“意义？”沈砚之低低地重复着，眼底的幽暗翻涌得更加剧烈。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慢慢靠近她。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苍白的唇瓣，那上面没有一丝血色，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沈念之察觉到他的靠近，本能地想要后退，却被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不容抗拒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钉在原地。
下一秒，沈砚之猛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抬起了她小巧的下巴！
“唔——！”
沈念之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她所有的思维在瞬间被冻结！
一个带着药膏凉意和龙涎香气息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掠夺意味，狠狠地、不容分说地压在了她的唇上！
那触感冰冷而灼热，带着沈砚之独有的气息，蛮横地侵占了她的呼吸和感官！
“——！！！”
巨大的震惊和灭顶的屈辱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沈念之！
她浑身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所有的理智和骄傲在这一刻彻底炸裂！
“你放肆——！！！”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手猛地抵住沈砚之的胸膛，狠狠地、拼了命地将他推开！
沈砚之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向后踉跄了一下，差点从床沿跌落。
他稳住身形，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唇瓣冰冷柔软的触感。
他看着沈念之剧烈喘息着，眼神如同受伤的猛兽般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屈辱，整个人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沈砚之却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有些沙哑，带着一丝得逞后的餍足，以及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失控。
他看着沈念之因愤怒而重新变得鲜活、甚至因为羞愤而染上薄红的脸颊，那令人心悸的“死气沉沉”终于被打破了。
“呵……”他舔了舔唇角，眼神幽暗得如同最深的夜，“我不喜欢……姐姐刚才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承认，“太安静了……安静得让我害怕。”
他顿了顿，迎着她燃烧着怒火的目光，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天真的困惑和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懊恼：“鬼使神差……就没控制住自己。”
沈砚之的话音刚落，沈念之便猛地抬起手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擦拭着自己的嘴唇！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刚刚被触碰过的皮肤都擦掉一层！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厌恶和屈辱，手背很快便蹭得通红。
她抬起眼，那双刚刚还带着绝望悲凉的凤眸，此刻只剩下熊熊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如同淬了毒的利刃，恶狠狠地钉在沈砚之脸上：“混账东西！”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撕裂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滚出去！”
沈砚之脸上的那点奇异的困惑和懊恼瞬间褪去，重新覆上一层冰冷的面具。他看着沈念之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和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不怕她恨，不怕她怒。他只怕她死气沉沉，像一潭毫无生机的死水。
“好。”他应得异常干脆，仿佛刚才那失控的亲吻从未发生。他从容地站起身，玄色龙袍上因方才的拉扯和推搡而起的细微褶皱，被他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一一抚平，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整理好仪容，又恢复了那个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年轻帝王模样。
“您好好休息，”他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明日……朕再过来。”那“朕”字，刻意加重，如同无形的锁链再次套下。
说完，他不再看沈念之，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殿门。
沉重的殿门被外面的宫人拉开一道缝隙，沈砚之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咔哒。”
殿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内外。
门外，廊下的灯火映照着沈砚之瞬间冷沉如冰的侧脸。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负手而立，目光扫过跪伏在殿外廊下的、以李福全为首的一众昭阳殿宫人。
“都给朕听好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让所有跪着的人都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好好看着长公主。她若是磕着碰着，少了半根头发丝儿……”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每一个宫人的头顶。
“你们的脑袋，也就不用要了。”
“奴才/奴婢遵旨！定当尽心竭力伺候长公主殿下！”宫人们吓得魂飞魄散，声音带着哭腔，头磕在冰冷的金砖上，砰砰作响。
沈砚之这才收回视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沉重的帝王仪仗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深宫甬道的尽头。
寝殿内。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带着门关上后残留的、沈砚之身上那股冰冷的龙涎香气息。沈念之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坐在宽大的紫檀拔步床上，许久，许久。
首到殿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殿下……奴婢春棠（冬柳）……。”是她两个最贴身、最信任的大宫女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哭腔和焦急。
沈念之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那支撑着她的滔天怒气和最后一丝强撑的骄傲，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冰冷。
她缓缓地、近乎无力地，将脸埋进了屈起的膝盖中，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微薄的暖意。
“进。”她的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疲惫。
殿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春棠和冬柳几乎是扑进来的。两人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的主子，以及那散落在锦被和地上的、冰冷刺目的锁链！
“殿下！”春棠惊呼一声，扑到床前，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殿下！您受苦了！”她颤抖着手想去触碰沈念之，却又不敢，只能看着主子凌乱的发髻和明显哭过的微红眼眶，心疼得无以复加。
冬柳也跪在床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一眼就看到了沈念之手腕和脚踝上那圈被药膏覆盖、却依然清晰可见的深红勒痕：“殿下……是不是很痛啊……陛下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您！他怎么下得去手啊！”她哽咽着，泣不成声。她们从小伺候长公主，何曾见过她受过这等屈辱？
两个宫女哭得肝肠寸断，仿佛那锁链是锁在了她们自己身上。
沈念之被她们的哭声搅得心烦意乱，更多的是一种难言的悲凉。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己干，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看着哭成泪人的两个心腹，疲惫地叹了口气：“行了，别哭了。”
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是我自己挣扎时弄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冰冷的锁链，又想起那个令人作呕的吻，胃里一阵翻腾，最终只化作一句极其含糊、带着深深耻辱的撇清，“他……没对我做什么。”
她无法启齿那个吻。那比锁链更让她感到万劫不复。
冬柳性子更急些，听了这话，连忙用袖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殿下……您……您饿不饿？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了，奴婢这就去小厨房，让他们立刻给您准备些清淡可口的膳食，好不好？”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关切，试图用最日常的琐事来驱散这殿内弥漫的绝望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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