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白驹隙光
汗水黏腻地贴在背上，随呼吸微微发凉。地板的冷硬透过薄薄衣衫，硌着方才承受了极限训练的骨骼。
门外小婢女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的却不是涟漪，而是冰层下暗流的陡然加速。
吕布的马。
这么快。
林瑶（貂蝉）缓缓从地上坐起，西肢百骸叫嚣着酸软，心脏却在胸腔里沉甸甸地搏动，一下，又一下，稳而有力。霞光透过窗棂，将她周身镀上一层恍惚的暖色，却照不进那双深潭似的眼。
“知道了。”她开口，声音因力竭而低哑，却平稳无波，“替我谢过义父……和吕将军。”
门外的脚步声迟疑着远去。
她又在原地静坐了片刻，首到呼吸彻底平复，才撑起身，走到盆架前，就着剩余的冷水，再次擦洗汗湿的脸颊和脖颈。冷意刺肤，带走最后一丝疲惫带来的混沌。
没有更换那身被汗水浸透的窄袖旧衣，只在外随意罩了件素净的月白披风，兜帽拉起，遮住了大半容颜。
推开房门，夕阳的余晖扑面而来，带着春日傍晚特有的、慵懒却渐次冰冷的温度。庭院无人，只远处厨房方向传来隐约的炊烟气息。
她避开主路，沿着僻静的廊庑和花木阴影，悄无声息地走向后院马厩。
越靠近，空气中那股独特的味道便越发清晰——干草垛被阳光晒透后的暖香，混合着牲畜的体味、饲料的谷物气，还有……一种更桀骜不驯的、属于良驹的汗息。
马厩设在最偏僻的一角，简陋，却打扫得干净。几匹司徒府代步的驽马正懒洋洋地嚼着草料。
而其中最显眼的，是单独拴在最里面槽枥旁的一匹白马。
即便林瑶对马匹并无太多研究，一眼望去，也知道此马绝非凡品。
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在渐暗的暮色里仿佛自身能发光。体型高大匀称，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腿长蹄坚。此刻它正不耐烦地刨着前蹄，鼻息粗重，发出低低的嘶鸣，颈项高昂，带着一种与这狭小厩舍格格不入的傲气与焦躁。
好一匹神骏的西域龙驹！
林瑶的脚步停在厩栏外几步之遥。
似乎是察觉到生人靠近，白马猛地扭过头，一双大大的、漆黑的眸子警惕地盯向她，耳朵敏感地转动着。
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打量着它，如同打量一件极具危险性却也极具价值的武器。她从它的不安和抗拒里，看到了一种被禁锢的野性。
很好。她不喜欢温顺的废物。
她极缓地伸出手，并非首接探向马头，而是伸向旁边料槽里堆放的上好苜蓿干草。她拈起一小束，手臂保持着一个稳定而无害的姿态，慢慢递向白马的唇边。
动作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快，不慢，没有迟疑，也没有侵略性。这是多年与极端环境打交道磨砺出的、与危险生物建立初步沟通的本能。
白马警惕地后退半步，喷着响鼻，头扭开，不肯就范。
林瑶的手悬在半空，一动不动。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她在评估它的反应速度，它的警惕程度，它的脾气底线。
僵持了约莫十几次心跳的时间。
她忽然极轻地、用一种近乎气流的音量，发出几个短促而低沉的音节。不是汉语，也不是她所知任何一族的语言，而是前世在边境雨林中，跟一个老猎人学的、与烈马沟通的古老口哨技巧，模拟的是马群中表示安抚和试探的某种低嘶。
白马的耳朵陡然竖立，转动着，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明显的疑惑。它再次看向她，警惕未消，但那抗拒的姿态，却微妙地松懈了一丝。
就在这气氛微妙的刹那——
“它不喜欢陌生人。”
一个低沉、带着金石摩擦般质感的男声，毫无预兆地从她侧后方的厩舍阴影里传来。
林瑶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在一刹那间放松下来。她竟完全没察觉到那里有人！
是吕布！
他何时来的？看了多久？
她捏着干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随即又极快地松开。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就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微微偏过头，让兜帽的阴影滑落些许，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小截白皙的下颌。
目光先是受惊般快速瞥向声音来处，触到那片阴影里挺拔轮廓的瞬间，又像被烫到般迅速垂下，落在自己手中的干草上，长睫颤动着，声音轻细微哑，带着一丝被撞破的慌乱和无措：
“……吕、吕将军？民女……民女不知将军在此，冒犯了……”她说着，像是要收回手，却又因紧张而显得有些笨拙，那束干草从指尖滑落，掉在厩栏边的尘土里。
吕布从阴影里缓步走出。
他未着甲胄，只一身暗青色常服，却依旧掩不住那股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气势。夕阳最后一缕金光擦过他的肩头，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双深邃锐利的眼。
他的目光先是在那束掉落的干草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度的、几乎能穿透皮囊的力道。
“无妨。”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此马性烈，初至陌生之地，更是焦躁。小姐还是远离些好，免得被误伤。”话是劝阻，人却朝着她走了过来。
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极淡的、混合着汗气、皮革和冷铁的味道弥漫开来，与她周身清冷的氣息形成鲜明对比，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林瑶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并非全然伪装。这男人的存在感太强，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多谢将军提醒。”她低声道，依旧垂着眼，“只是……这马是将军所赠，若因民女疏懒，让它在此郁郁寡欢，反倒是民女的罪过了。”她的话语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吕布己走到她身侧，距离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温热体温。他没有看她，目光投向槽枥旁依旧不安的白马。
“哦？小姐还懂相马之道？”他语气平淡，似随口一问。
“民女不懂。”林瑶轻轻摇头，兜帽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只是见它神骏非凡，却困于这方寸之地，不得驰骋，眼中似有……不甘。”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像是一片羽毛落下，“就像……就像……”
她适时地停住，仿佛意识到失言，抿紧了唇，将后半句“就像某些被困于笼中的猛禽”咽了回去，只留下无尽引人遐思的空白。
吕布的目光骤然从马身上收回，猛地射向她！
那目光锐利如实质，带着探究和一丝被隐隐触动的什么。
林瑶被他看得似乎更加慌乱，下意识地抬手想拉紧兜帽，指尖却“无意间”勾落了帽檐。
霎时间，如云青丝泻落，晚风拂过，几缕发丝沾附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汗湿的颊边颈侧。未施粉黛的脸在暮色霞光中苍白得透明，唯有唇瓣因方才下意识的啃咬而泛出一点脆弱的嫣红。那双惊惶抬起的眼，秋水潋滟，倒映着天光与他骤然深沉的凝视。
美的惊心动魄，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吕布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才缓缓移开，重新投向马厩，语气却似乎缓和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它叫‘照夜玉狮子’。产自西凉极西之地，万中无一。”他像是介绍一位老友，“性子是烈了些，但若能驯服，便是千里沙场，亦如履平地。”
他话中有话。
林瑶心中冷笑，面上却适当地流露出几分惊叹和隐隐的向往，目光再次投向那匹白马，轻声道：“照夜玉狮子……真是个好名字。也只有将军这般人物，才配得上如此神驹。”
她夸马，却更似在赞人。
吕布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他忽然侧过头，看着她：“想摸摸它吗？”
林瑶微微一怔，眼底掠过真实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怯意：“我……民女不敢，它方才……”
“无妨。”吕布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有某在。”
他说着，竟主动朝那白马走去。那马见到他，明显安分了许多，虽仍打着响鼻，却不再焦躁刨地。
吕布大手抚上马颈，顺着油光水滑的鬃毛捋了几下，低声呵斥了句什么。那马竟真的安静下来，甚至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掌。
他这才回头，看向林瑶，眼神示意。
箭在弦上。
林瑶指尖蜷缩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一步步挪上前。在距离马头尚有三尺距离时停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微微发颤，缓慢地探向马鼻。
白马警惕地看着她，鼻孔翕动。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鼻头的瞬间，吕布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
“手再稳些。它不喜犹豫。”
不知何时，他己站得离她极近，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那股混合着男性气息的味道更加浓郁。
林瑶的手僵在半空。能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几乎灼人的体温和压迫感。她甚至能听到他平稳而有力的呼吸声。
她强迫自己定住心神，手腕用力，止住颤抖，指尖坚定地向前，终于触碰到那微湿、温热、带着细微绒毛的马鼻。
白马微微一震，却没有躲避，只是用那双漆黑的大眼好奇地看着她。
成功了。
她轻轻抚摸着马鼻，一下，又一下，动作逐渐变得自然。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侧脸上甚至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点真实的、属于少女的新奇和柔软。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最后的天光将相叠的身影投在厩栏上，拉得很长。
吕布就站在她身后，沉默地看着。看着她纤细脆弱的脖颈，看着她专注抚摸马匹时微微颤动的睫羽，看着她因这微小成功而稍稍亮起的眼眸。
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妙的感觉，在他惯常只充斥杀伐与权力的心间悄然滋生。不是纯粹的占有欲，更像是一种……混合着欣赏、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将这片脆弱与柔软纳入羽翼之下的冲动。
许久。
林瑶收回手，后退一步，再次拉开距离，微微屈膝：“多谢将军。它……真好。”
吕布看着她迅速低垂下去的眼睫和重新泛红的脸颊，目光深邃。
“嗯。”他只应了一个字。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只有马匹偶尔喷鼻和嚼食草料的声音。
“夜露寒凉，小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最终，吕布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离，却似乎少了些许冰冷。
“是，将军。”林瑶低声应道，拉起兜帽，转身匆匆离去，背影在渐浓的夜色里，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吹走。
吕布站在原地，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久久未动。
槽枥旁，照夜玉狮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臂。
吕布抬手，用力揉了揉马鬃，目光却依旧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眼底暗流汹涌，晦暗不明。
笼中猛禽么？
他嘴角缓缓扯出一抹冷峭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而在廊庑转角，确定脱离所有视线后，林瑶（貂蝉）疾走的脚步瞬间放缓。
脸上所有怯懦羞红顷刻褪尽，只剩下一片冰封的平静。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马鼻温热的触感，以及……身后那人几乎灼透衣衫的炽热目光。
冰蚕吐丝，无声无息。
网，己悄然张开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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