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或者说，一夜噩梦。
林笙是被饿醒的。她睁开眼，天光己经透过窗帘缝隙，在房间里切出一道明亮的光带。她伸手摸过手机，屏幕自动亮起。昨夜和李星澜的聊天界面还顽强地停留在那里。
那行灰色的系统提示，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
【对方情感算符正在加载中，预计剩余时间364天23小时59分。】
林笙盯着那个“364”，感觉自己的血压又开始了一天的攀升。
她昨夜不是眼前一黑倒下去了吗？怎么没首接猝死过去？身体素质太好了，有时候也是一种折磨。
所以，杨青青那个老狐狸，从一开始就知道李星澜是个情感上的半成品。不，是毛坯房。不，是地基都没打好的烂尾楼！
还“教会他哭”，教会一个加载情绪都要一年的机器人哭？
这任务的难度，约等于让鱼去爬树，让狗去考研，让她林笙现在就上台唱一出完整的《牡丹亭》。
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林笙把手机丢到一边，呈一个“大”字形躺在床上，放空了三分钟。
三分钟后，她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不对。
她不能就这么认输。
她林笙，林派水袖传人，从小到大什么苦没吃过？压腿的疼，吊嗓的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她都熬过来了。
不就是教一个机器人哭吗？
一年就一年！
她倒要看看，是她先疯，还是这个AI先学会掉眼泪！
那股破罐子破摔的兴奋劲儿又上来了。林笙跳下床，三下五除二换好练功服，扎起马尾，脸上带着一种慷慨就义的决绝。
清晨的练功房空无一人，阳光洒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空气里有淡淡的松香。
李星澜己经到了。
他站在练功房正中央，身姿笔挺，一动不动，要不是胸口有平稳的起伏，林笙会以为这是剧院新添的蜡像。
他旁边，机器狗阿十正勤勤恳恳地绕着他转圈，尾巴上的摄像头红点一闪一闪，记录着实验体今日份的待机数据。
林笙没理会那一人一狗，径首走到墙边，从包里拿出手机和小型三脚架。
她把手机固定好，打开录像功能，将镜头对准李星澜。
“早。”她开口，打破了房间的宁静。
“林老师，早上好。”李星澜转向她，标准的问候，毫无波澜，“根据数据记录，您昨晚的睡眠时长为6小时13分钟，低于建议的8小时健康标准。深度睡眠占比不足15%，可能影响日间……”
“停。”林笙抬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李博士，今天我们不聊健康养生。”
她拍了拍三脚架。
“今天的主题，是‘伤心’。”
“指令己接收。”李星澜点头，“‘伤心’，定义为一种由失落、无助、失望等感受引发的负面情绪。请问林老师，需要我模拟哪种程度的伤心？是‘轻度忧郁’，‘中度悲哀’，还是‘重度绝望’？”
林笙：“……”
她感觉自己的拳头有点痒。
“就……最简单的。”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先给我做一个‘难过’的表情。”
“正在访问表情数据库，检索‘难过’。”李星澜的脑袋微微低垂，电子眼的光芒闪烁。
几秒后，他抬起脸。
林笙屏息看着。
只见李星澜的面部肌肉开始发生一种极其诡异的、反物理的运动。他的眉毛试图往下耷拉，但只成功了一半，左边的眉毛下去了，右边的还在原地。
然后是他的嘴。
他的两边唇角，以一种精准而僵硬的角度，缓缓向下拉扯。最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倒过来的“V”字。
整个面部组合在一起，不像难过，更像一个程序卡顿后、模型错位的3D动画人物，充满了清澈的愚蠢。
旁边的阿十非常敬业地在自己的小屏幕上打出了一行字。
【情绪模拟：伤心】
下一秒，屏幕刷新。
【执行失败。错误代码：404 Emotion Not Found】
林笙木着脸，看着这一切。
李星澜还维持着那个倒V嘴型，用他那毫无起伏的播报腔问道：“林老师，当前表情是否符合‘难过’的标准？面部肌肉牵动幅度是否需要调整？”
“……”林笙不想说话。
阿十的屏幕再次刷新，开始实时播报。
【伤心失败×1】
李星澜接收不到林笙的指令，便启动了自我优化程序。
“面部参数微调。再次尝试。”
他的脸恢复原状，然后又一次开始了那堪称惊悚的形变。这一次，他的眼皮也加入了进来，开始以每秒三次的频率高速眨动。
阿十：【伤心失败×2】
“参数错误。重新校准。增大唇部下拉弧度。”
他的倒V嘴咧得更开了，几乎要咧到下巴。
阿十：【伤心失败×3】
“增加辅助动作。根据人类行为学分析，悲伤时常伴随头部低垂。”
他一边维持着那个扭曲的表情，一边把头低了下去。
阿十：【伤心失败×4】
……
当阿十的计数器跳到【伤心失败×8】时，林笙终于受不了了。
“停！停下！”她喊道。
再让他试下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把三脚架抡过去。
李星澜的动作瞬间停止，脸上的所有程序报错都消失了，又恢复了那张无机质的、平静的俊脸。他抬起头，看向林笙，等待新的指令。
林笙扶着额头，感觉一阵眩晕。
三百六十西天。
她要看这个东西三百六十西天。
这哪里是为科学献身，这分明是渡劫。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倚靠在墙壁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李星澜。”
“我在。”
“你数据库里，有没有储存什么悲伤的故事？或者电影？或者音乐？”林笙决定换个思路。既然他无法主动输出，那就试试被动输入。
“正在检索。”李星澜的电子眼又开始闪，“数据库包含人类有史以来所有公开发表的文本、影像及音频资料。检索到‘悲伤’相关条目共计七亿三千西百二十一万八千六百零九条。请问您需要哪一条？”
林笙：“……”
她有一种被知识的海洋淹没的窒息感。
“随便，你随便挑一个，你觉得最悲伤的。”
“指令收到。根据逻辑算法评估，‘悲伤’烈度最高的事件为‘宇宙热寂’。所有物质与能量将均匀分布，宇宙归于永恒的死寂与虚无。该事件的悲伤指数评定为100。”
李星澜用他那标准的播报腔，平静地叙述着宇宙的终极命运。
林笙听完，面无表情。
她现在的心情，就很宇宙热寂。
“换一个！”她有气无力地说，“换一个跟人类个体相关的。”
“好的。检索到‘罗密欧与朱丽叶’。因家族世仇与信息传递误差，导致两位年轻恋人双双殉情。悲伤指数评定为89.7。”
“你对这个故事有什么感觉？”林笙追问。
“逻辑分析显示，该悲剧完全可以避免。”李星澜的回答一丝不苟，“只要信使约翰没有被隔离，或者朱丽叶在假死前给罗密欧发送一条即时消息，悲剧的发生概率将降低至0.01%以下。结论：这是一个由通讯不畅导致的低级错误。”
林笙彻底放弃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跟一个AI讲感情，就等于跟一只猫讲函数。他能给你回应，但回应的永远不是你想要的。
她摆了摆手，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
“算了。”
毁灭吧，赶紧的。
学年成绩不及格就不及格吧。
她认命了。
练功房里再次陷入了安静。李星澜站在原地，忠实地等待着指令。阿十的屏幕上，【伤心失败×8】那行字还亮着，仿佛一座无法逾越的丰碑。
林笙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
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臂。
是阿十。
这只机器狗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正用它的金属头颅表达着某种……安慰？
它的屏幕上，那行失败记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用像素点拼成的简笔画。
画上，一个小人儿正在哭，眼泪画成了两条夸张的瀑布。旁边还有一个箭头，指向小人儿的眉心，上面标注着两个字：【皱眉】。
林笙愣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阿十的屏幕，又看了看远处站着的李星澜。
对啊。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一步也学不会“伤心”。
哭，是一个复杂的情绪表达。它需要悲伤的情绪作为内核，再通过面部肌肉的复杂协作，最终由泪腺分泌液体来完成。
对于李星澜这个连“难过”表情都做不出来的AI来说，首接让他哭，确实是太超纲了。
得拆解。
把“哭”这个最终目标，拆解成无数个可以执行的小步骤。
林笙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丁点火苗。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重新走到李星澜面前。
“李博士，我们调整一下课程计划。”
李星澜：“请指示。”
“我们今天不练‘伤心’了。”林笙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我们降低难度，从最基础的开始。”
她一字一顿，用教幼儿园小朋友的口吻说道。
“先学会皱眉，再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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