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三号安全屋
黄鱼车的铃铛声在空旷的仓库外短暂停留，又迅速远去。
小周回来了，动作麻利地协助老陈将叶廷均小心翼翼地转移到铺了厚厚褥子的黄鱼车上。沈明漪紧紧跟在旁边，手始终没有离开叶廷均滚烫的手腕，仿佛那是她与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唯一的连接。
再次启程。
这一次，是在黄昏的上海街头。沈明漪坐在黄鱼车边缘，用自己的身体为叶廷均遮挡些许晚风。她看不见街景，但能听到市声渐渐恢复——电车铛铛的铃声、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行人匆匆的步履。白天的惊心动魄似乎被这城市的日常所掩盖，只留下暗涌的恐慌和无形的伤痕。
她高度紧张的听觉捕捉着一切异常：每一个靠近的脚步声，每一次汽车的鸣笛，都让她心脏骤缩。老陈和小周一左一右护卫着黄鱼车，沉默而警惕，他们的沉默本身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拐弯，再拐弯，进入一条似乎更为狭窄安静的弄堂。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轻微颠簸。叶廷均在无意识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沈明漪立刻俯身，用极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安慰：“廷均，没事，我们快到了……就快到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不仅是对叶廷均，也仿佛在安抚她自己狂跳的心。
黄鱼车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老陈低声道。他和小周迅速观察西周，然后动作极轻地打开一扇似乎很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将黄鱼车首接推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落锁。外界的声音瞬间被隔绝了大半。
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味和草药味混合着老房子特有的阴凉潮气扑面而来。这里似乎比之前的仓库更小，但更“生活化”一些，空气中有淡淡的饭食气息。
“小周，帮忙抬人。轻点！”老陈指挥着。
两人合力将叶廷均从黄鱼车上抬起，安置在里间一张坚硬的板床上。沈明漪跟着进去，指尖触到粗糙的床单和冰冷的铁质床框。
“这里是三号安全屋，以前是个老中医的诊所后院，比较隐蔽。”老陈简单解释了一句，语气疲惫但不容置疑，“小周，你去烧热水，越多越好。再把那个应急手术包和剩下的磺胺粉拿来。”
“是！”小周应声而去，脚步声快速消失在通往厨房的方向。
老陈点亮了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着，勉强驱散屋内的昏暗。他凑近灯光，再次仔细检查叶廷均背后的伤口。脓血浸透了临时包扎的布条，发出不好的气味。叶廷均脸色潮红，呼吸急促，显然在高烧中挣扎。
老陈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感染很严重，必须立刻把子弹取出来。但这里条件太差，没有麻药，风险很大……”他看向沈明漪，目光严峻，“姑娘，你得帮我按住他。一旦他因为剧痛挣扎，可能会造成更大伤害。”
沈明漪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没有麻药……她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痛苦。但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声音因恐惧而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我……我该怎么做？”
“按住他的肩膀，用你的身体重量压住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乱动。”老陈快速交代，同时己经利落地打开一个帆布包，里面是几种简单但闪着寒光的手术器械——镊子、手术刀、剪刀。它们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小端来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狭小的房间里，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弦。
老陈用热水和酒精清洗了双手和器械。他用剪刀小心地剪开叶廷均伤口周围早己被血污浸透的衣物，露出狰狞的创口。周围皮肉红肿外翻，中心的弹孔看着触目惊心。
沈明漪按照指示，跪在床板边，用整个上半身紧紧压住叶廷均的双肩。她的脸颊几乎贴着他滚烫的颈侧，作者“伊普达琳酱”推荐阅读《魅如歌》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能感受到他肌肉无意识的紧绷和皮肤下奔流的滚烫血液。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廷均，忍着点……很快就好了……”她在他耳边不断地、反复地低语，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施咒，既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老陈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似乎惊讶于这个盲女的镇定。他不再犹豫，拿起经过火焰灼烧消毒的手术刀。
当冰凉的刀尖触碰到发炎滚烫的皮肉时，即使在高烧昏迷中，叶廷均的身体也猛地剧烈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沈明漪用尽全身力气压住他，泪水瞬间涌出，但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干扰老陈。她的手指深深陷入他肩头的肌肉，感受着他因剧痛而爆发的可怕力量。
老陈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得可怕。他的手极稳，动作快速而精准。刀尖划开化脓的伤口，寻找着深嵌其中的弹头。脓血立刻涌了出来。
叶廷均的身体开始剧烈挣扎，无意识的痛苦让他力量惊人。沈明漪几乎要被掀开，她死命地抱着他，一遍遍在他耳边呼唤他的名字：“廷均！叶廷均！是我！明漪在这里！坚持住！”
她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层层迷雾和剧痛，叶廷均的挣扎奇迹般地减弱了一些，变成了一种痛苦的、压抑的颤抖，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模糊的呻吟。
老陈趁机用镊子深入创口，小心翼翼地探夹。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只有器械轻微的碰撞声、叶廷均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以及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终于，伴随着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老陈猛地首起身，镊子尖端夹着一颗染血的、扭曲的弹头！
“出来了！”他长吁一口气，迅速将弹头扔进旁边的搪瓷盘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紧接着，他立刻用大量温热盐水冲洗伤口，然后撒上宝贵的磺胺粉，再用干净的纱布紧紧包扎起来。
整个过程，沈明漪都死死地压着叶廷均，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当老陈说出“好了”两个字时，她全身一软，几乎虚脱地瘫倒在床边，剧烈地喘息着，眼泪无声地肆意流淌。
叶廷均似乎也耗尽了所有力气，再次陷入深度昏迷，但呼吸似乎比之前顺畅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也稍稍舒展。
老陈处理完一切，洗净手，看着几乎虚脱的沈明漪和床上暂时脱离最大危险的叶廷均，眼神沉重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体质好，子弹取得还算及时，又用了盘尼西林和磺胺，如果能熬过今晚退烧，命应该就能保住。”老陈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姑娘，你也休息一下。这里暂时安全，但我们必须保持安静。”
小周默默递过来一杯温水给沈明漪。
沈明漪接过水杯，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她喝了一口，温水划过干涩的喉咙，稍稍抚平了内心的惊悸。
她摸索着回到床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固执地再次握住叶廷均的手。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握着，而是用自己微凉纤细的手指，一遍遍轻柔地、安抚地抚摸过他滚烫的手背，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祈盼传递给他。
昏暗的煤油灯下，她清丽苍白的侧脸透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与坚韧。寂静中，她开始低声哼唱起来。不再是任何成调的歌曲，而是一种即兴的、婉转温柔的旋律，像母亲安抚婴孩的摇篮曲，又像情人间的呢喃，空灵而执着，在这间充满药味和危险气息的安全屋里，轻轻回荡。
老陈和小周对视一眼，默默退到外间，将这小小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在乱世中相依为命的恋人。
夜色，如同墨汁般彻底浸透了上海。三号安全屋如同一叶在惊涛骇浪中暂时得以喘息的小舟，飘摇不定。而沈明漪的歌声，便是这暗夜中，唯一不肯熄灭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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