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阑低语
夜，深沉如墨。
三号安全屋里，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叶廷均时而沉重、时而急促的呼吸声。高烧像一场无声的战争，在他体内激烈地进行着。汗水不断从他额头、脖颈渗出，浸湿了粗糙的枕头。
沈明漪始终守在他的床边，寸步不离。她的世界一片漆黑，但其他感官却敏锐地捕捉着关于他的一切。指尖下皮肤的滚烫温度，他因不适而细微的辗转，那呼吸声中夹杂的痛苦挣扎，都清晰地刻印在她的心头。
她用小周重新拧来的湿毛巾，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和颈间的黏腻。她的动作轻柔至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冰凉的水汽短暂地带走一丝灼热，总能让他发出一声模糊而舒适的喟叹。
老陈和小周在外间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在讨论接下来的安排和外面的局势。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在这死寂的夜里，依然有零星词语飘进里间——“搜查”、“转移”、“药品紧缺”……每一个词都像小锤，敲打着沈明漪本就紧绷的神经。
但她强迫自己不去深想，将全部心神都倾注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水凉了，她就摸索着端去外间，小周会沉默地接过，为她换上温水。一来一回间，她逐渐熟悉了这个狭小空间的结构——从里间床铺到外间门口大约七步，中间有一个小方桌，墙角堆着些杂物，需要小心避开。
有一次端水回来时，她听到老陈极低的声音对她说：“姑娘，你也歇会儿。他能不能熬过去，看天命，也看他自己造化了。”
沈明漪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尽管知道对方可能看不见。“我不累。”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摸索着回到床边，继续她的守护。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后半夜，叶廷均的呼吸似乎变得更加困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异响，身体也开始无意识地轻微抽搐。
“他……他怎么了？”沈明漪惊慌地抬头，朝着外间方向无助地问道。
老陈快步走进来，查看了一下，脸色凝重：“痰堵住了，得弄出来，不然很危险。”他尝试着用力拍打叶廷均的背心，但效果甚微。
叶廷均的脸色开始憋得发青。
沈明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能就这样失去他！绝对不能！
情急之下，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阿婆照顾生病孩子时用的土法子。她立刻对老陈道：“麻烦您，扶他侧一下身！”
老陈虽有些疑惑，但还是依言照做。
沈明漪摸索着坐到床头，让叶廷均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她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唇贴近他的唇，然后用力地、一下下地吸吮起来！
这个举动让一旁的老陈和小周都惊呆了！
片刻后，沈明漪猛地抬起头，侧过脸，将一口浓稠的痰液吐在地上。紧接着，她又再次俯身……
如此反复了几次，叶廷均喉咙里的异响终于减弱，阻塞的呼吸道被疏通了，他的呼吸重新变得顺畅起来，虽然依旧粗重，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惊的窒息感。脸色也渐渐从可怕的青紫回转成不健康的潮红。
沈明漪下来，剧烈地咳嗽着，胸口因方才的紧张和用力而剧烈起伏。她丝毫顾不上自己的不适，只是急切地用指尖去探叶廷均的鼻息，感受到那稳定的气流后，才虚脱般地松了口气，整个人几乎软倒在床沿。
老陈看着这一切，眼神极其复杂。这个盲女所展现出的勇气、决断和那份超越常人的情意，深深触动了他这个见惯了生死别离的老地下工作者。他沉默地递过来一杯清水。
“漱漱口吧。”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尊重。
沈明漪低声道谢，接过水杯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经过这一番折腾，叶廷均似乎安稳了一些。沈明漪重新拧了毛巾，继续为他擦拭。
也许是盘尼西林开始起效，也许是那口堵住的痰被吸出后身体机能得以恢复，到了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沈明漪指尖下的皮肤，那骇人的滚烫，终于开始一丝丝、一缕缕地消退。
她几乎不敢相信，反复地用手背、用脸颊去确认。是的，温度真的在降！虽然依旧比正常体温高，但己不再是那种能灼伤人的高热。
希望的曙光，如同窗外逐渐泛起的青灰色，微弱却执着地穿透了沉重的夜幕。
狂喜和巨大的疲惫同时席卷了她。她强撑着的精神一旦放松，无边的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但她依然不敢睡，只是更紧地握住叶廷均的手，仿佛一松开，这得来不易的好转就会消失。
她再次哼起歌来，这一次，不再是紧绷的安抚，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柔与哽咽。不成调的旋律，断断续续，却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外间，负责守夜的小周靠在墙边打盹。老陈却睡不着，他坐在桌边，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仔细地擦拭着那支驳壳枪的每一个零件，动作熟练而专注。他的耳朵却时刻竖起着，警惕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沈明漪的歌声隐隐约约传来，老陈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侧耳倾听片刻，那张饱经风霜、惯常严肃的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感慨。
在这危机西伏的孤岛上海，在这简陋隐蔽的安全屋内，一个盲女的歌声，一个重伤员的微弱呼吸，竟构成了一种奇异而坚韧的氛围，对抗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压迫。
天，快要亮了。
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寒冷。
就在此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寻常市声的窸窣声，隐隐从弄堂口的方向传来。
老陈擦拭的动作骤然停止，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他猛地吹熄了煤油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他无声地移动到窗边，借助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
小周也立刻惊醒，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门边，手握住了门闩，屏息凝神。
里屋，沈明漪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她看不见熄灭的灯光，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屋内气氛骤然的改变——老陈和小周原本放松的呼吸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捕猎般的寂静。一种冰冷的、熟悉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她的心脏。
刚才那一丝曙光，难道是错觉吗？
外面的，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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