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灼痕
夜色渐浓，水汽上升，带着沁人的凉意漫入小楼。油灯被点燃，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那浓烈的草药气味也染上了一层暖色。
外敷的草药开始展现出它霸道的药性。
起初只是灼热，如同贴着一块温暖的烙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热度非但没有减退，反而层层递进，逐渐变得滚烫、尖锐，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细针顺着毛孔钻入皮肉之下，精准地刺扎着每一处淤塞的筋络和受损的组织。
酸、胀、麻、痛……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持续不断的折磨。
叶廷均靠在藤椅上，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大颗的冷汗从他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洇湿了衣领。他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死死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极力压抑着粗重的喘息，但胸膛的剧烈起伏却泄露了他正承受的痛苦。
他没有发出一点呻吟，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肩胛处那一片燎原般的灼痛。这种痛楚，甚至比子弹射入的那一刻更加磨人，因为它持续不断，并且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仿佛在血肉里燃烧的错觉。
沈明漪就坐在他对面。她看不见他此刻狰狞忍耐的表情，但她能听到。
她能听到他比平时沉重急促许多的呼吸声，那气息时而短促，时而被他强行压制成绵长却带着细微颤抖的节奏。她能听到他偶尔极其轻微地从齿缝间吸一口冷气，又硬生生咽回去。她能听到他攥紧拳头时，骨节发出的细微声响。甚至能听到汗水滴落在他衣襟上的微弱声音。
她的心也随着这些声音一点点揪紧。那药是她亲手敷上去的，他的痛苦，仿佛也通过指尖残留的那一点灼热感，传递到了她的心上。
她坐立难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廷均……”她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担忧和一丝怯意，“是不是……太疼了？要不……我去打水来洗掉？”
“不用。”叶廷均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有效果。”
他能感觉到，在那片灼痛的深处，淤堵的血液似乎真的在加速流动，一种酸胀的疏通感正在艰难地对抗着尖锐的疼痛。这药，确实霸道，也确实有效。他需要这效果。
沈明漪抿紧了唇，不再劝说。她知道他的决定不容更改，也知道他急于恢复的原因。她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和心疼。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只有叶廷均压抑的呼吸声和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那灼痛感仿佛没有尽头，一浪高过一浪。叶廷均的意志力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的弦，越绷越紧，几乎到了断裂的边缘。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眼前晃动着上海滩的灯红酒绿、枪口的火焰、冰冷的河水、父亲震怒的面容……无数混乱的画面交织闪现。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剧烈的痛苦吞噬时，一阵轻柔的、几乎听不见的哼唱声，如同最纤细的银丝，悄然钻入他的耳膜。
是沈明漪。
她不知道该如何帮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缓解他的痛苦。情急之下，她几乎是本能地、轻轻地哼唱起来。不是任何成调的曲子，只是一段舒缓而悠扬的旋律，没有任何歌词，如同母亲安抚婴孩的摇篮曲，又像是山涧清泉流淌的自然之音。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带着一种空灵的穿透力，奇异地压过了他耳中那嗡嗡作响的痛楚鸣音。
那旋律温柔地环绕着他，像一双清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紧绷的神经。
叶廷均混沌的意识被这歌声一点点拉回。他艰难地聚焦视线，看向对面的她。
她微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胸前，嘴唇轻启，全神贯注地哼唱着。昏黄的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阴影，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圣洁，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试图为他驱散痛苦的祈祷般的吟唱中。
歌声悠缓，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
叶廷均死死攥紧的拳头，不知不觉间松开了一些。他闭上眼，不再去对抗那剧烈的灼痛，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在那温柔的哼唱里。
他跟随那旋律的起伏，调整着自己混乱的呼吸，试图将注意力从肩胛的灼烧感上移开。
很奇怪，那痛楚依然存在，甚至依旧鲜明，但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她的歌声像一层柔软的缓冲，隔在了他和剧烈的痛苦之间。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第一次听到她歌声时的震撼与宁静。
时间在这轻柔的哼唱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叶廷均紧绷的身体终于完全松弛下来，虽然冷汗依旧，但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那霸道的药效似乎终于度过了最猛烈的阶段，灼痛感开始缓缓消退，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疲惫的温热。
沈明漪的哼唱声也渐渐低了下去，首至消失。她仔细倾听着他的呼吸，确认那令人心悸的压抑和颤抖己经平息，这才长长地、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潺潺的水声。
叶廷均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感激、动容，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
“好多了。”他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缓和了许多，“你的歌……很有效。”
沈明漪的脸颊在灯光下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这就够了。”叶廷均低声道，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比任何药都管用。”
他的话让沈明漪的心尖微微一颤，一种微甜的暖意悄然蔓延开来，冲散了之前的担忧和无力感。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指尖残留的药膏带来的轻微灼辣感，以及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僵硬。
叶廷均也注意到了她下意识手指的小动作。
“手怎么样？”他问。
“没事，只是有一点点辣。”沈明漪摇摇头，将手缩回袖子里。
“去打水洗洗吧。”叶廷均的语气不容拒绝，“药性烈，别伤了皮肤。”
沈明漪这次没有反对，她确实觉得指尖不太舒服。她摸索着起身，下楼去打水。
叶廷均独自留在房间里，感受着左肩那逐渐变得温和的热度，以及身体深处涌上的、药效带来的沉重疲惫感。空气中似乎还萦绕着她哼唱的旋律，还有那浓烈草药味也掩盖不住的、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
他抬起右手，借着灯光，看着自己刚才因极度忍痛而被指出深深印痕的掌心。
然后，他慢慢握拢手掌，仿佛要将今夜这份交织着灼痛与轻柔歌声的记忆，牢牢攥在手心。
这一夜，霸道药力留下的灼痕，和那抚慰心灵的歌声，一同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血肉与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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