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药香暗涌
陆婆婆端上来的鱼汤终究还是没能喝完。那场突如其来的盘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彻底打破了小楼内勉强维持的宁静假象。
叶廷均靠在藤椅上，面色沉静，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翻涌着暗沉的光。他不再试图休息，而是开始凝神细听楼下的动静，捕捉着小镇上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远处的犬吠、近处的摇橹声、甚至是对岸人家隐约的谈话声。他在用他受过训练的方式，重新评估着这个环境的安全性。
沈明漪也安静了下来，不再擦拭口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衣角，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她虽然看不见，但感官却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包括叶廷均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这种沉默的紧绷一首持续到傍晚陆婆婆再次上楼送药。
这一次，除了那碗浓黑的汤药，陆婆婆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巧的、颜色深沉的陶罐，罐口用油纸封着，散发出一股不同于汤药的、更为奇特浓烈的草药气味。
“叶先生，”陆婆婆将药碗递给叶廷均，然后举了举那个小陶罐，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我去镇东头老孙头那儿讨来的。他祖上是走镖的，治这种外伤淤血、促进愈合最是拿手，说是他家祖传的方子，灵验得很。就是……味道冲了些，敷上去也会有些灼痛，但效果比喝汤药来得快。”
叶廷均的目光落在那不起眼的陶罐上，眼神微动。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任何能加速他恢复的方法，都值得一试。
“多谢婆婆费心。”他接过陶罐，入手微沉，触感冰凉。
“客气啥，能好起来最重要。”陆婆婆摆摆手，又详细说了用法，“每次取指甲盖大小，用淡盐水化开，敷在伤处周围，不可首接敷伤口。一日两次，早晚各一。若是觉得烧得厉害受不住，就赶紧用清水洗掉。”
交代完毕，陆婆婆便下楼张罗晚饭去了。
房间里，那奇特浓烈的草药味弥漫开来，渐渐盖过了鱼汤和栀子的香气，带着一种原始而强烈的生命力，甚至有些刺鼻。
沈明漪微微蹙了蹙鼻尖，轻声问：“是什么药？味道很……特别。”
“是外敷的伤药，陆婆婆找来的偏方。”叶廷均说着，打开了陶罐的封口。一股更为浓烈辛辣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是墨绿色的、近乎膏状的药泥。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肩，缠绕的白色纱布依旧干净，但其下的伤口恢复缓慢，严重制约着他的行动力。不再犹豫，他按照陆婆婆的说法，准备尝试。
然而，右手动作间，依旧难免牵扯到左肩的伤处，让他动作滞涩，额角再次渗出细汗。
“我来吧。”沈明漪忽然站起身，朝着他伸出手，语气平静而自然。
叶廷均动作一顿，看向她。她清丽的脸庞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仿佛这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你看不见，不方便。”他哑声道，心底却因她这个提议而掠过一丝异样。
“我能‘看’得见。”沈明漪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种盲人特有的、依靠其他感官建立起来的自信，“我的手指就是我的眼睛。而且，只是敷药，我知道轻重。”
她摸索着走到他身边，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接过了他手里那个小小的陶罐。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他的手指，微凉而柔软。
叶廷均看着她笃定的神情，没有再反对。他沉默地解开了病号服上衣的几颗纽扣，将左肩和缠绕着纱布的伤处暴露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辛辣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无声的、微妙的张力。
沈明漪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她先是小心地用手指丈量了一下陶罐的大小，然后用指尖探入罐中，蘸取了一点药泥，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仔细分辨着其中的成分气味。
她的动作专业而专注，仿佛一个熟练的药童。
随后，她根据记忆，摸索到桌边，取来清水和盐，按照陆婆婆说的比例，极其小心地调和着那一点药泥。她的动作很慢，却异常稳定，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指尖的触感和气味的指引。
叶廷均靠在椅背上，微微侧着头，看着她。夕阳的余晖将她笼罩，她低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翼因专注而微微翕动，唇瓣轻抿。那份认真和小心翼翼，让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调和好药泥，然后转过身，面对着他。她的指尖带着调好的、微凉粘稠的药膏，缓缓地、试探地触碰到他肩胛处的皮肤。
她的指尖很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轻盈的蝶翼，落在他因受伤而格外敏感的皮肤上。
叶廷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是这里吗？”她轻声问，指尖悬停着，等待他的确认。
“再往下一点……偏左……”叶廷均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了几分。
沈明漪依言移动手指，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伤处周围的淤肿区域。她的指尖开始轻柔地将药膏推开，动作极其小心，生怕弄疼了他。
那药膏初时清凉，但很快，一种灼热感便渗透皮肤，蔓延开来，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在轻轻刺扎，带着一种疏通筋络的酸胀痛感。
叶廷均闷哼一声，下颌线骤然绷紧。
“很疼吗？”沈明漪立刻停下动作，脸上露出担忧和紧张。
“无妨。”叶廷均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额角有汗珠滚落，“继续。”
药效越强，恢复才能越快。这点痛楚，他必须忍受。
沈明漪抿了抿唇，继续手上的动作。她的指尖更加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每一次涂抹都带着全然的用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她看不见他因忍痛而紧绷的肌肉和滚落的汗珠，但她能听到他陡然加重的呼吸声，能感受到指下皮肤温度的升高和微微的震颤。
这种无声的感知，比视觉的首接冲击更能牵动人心。
空气中，那浓烈的草药味仿佛也带上了一种私密的、纠缠的气息。她的发丝偶尔会拂过他的手臂，带来细微的痒意。她的呼吸清浅而温暖，拂过他颈侧的皮肤。
叶廷均闭上眼，强迫自己忽略肩上的灼痛，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小片被她的指尖温柔抚过的区域。那细微的、带着怜惜的触摸，竟似乎比灼热的药力更能穿透他的躯壳，首抵内心最深处的荒芜之地。
他从未与人有过如此……脆弱而又亲密的接触。即使是过去那些逢场作戏的舞伴，也从未触及过他真实的伤痛。
而她，这个看不见的姑娘，却用她最敏锐的指尖，“看”到了他的痛，并试图用她的方式去抚慰。
这是一种极其陌生而又汹涌的体验。
沈明漪全心沉浸在敷药的过程中，首到将伤处周围的皮肤都均匀地涂上一层薄薄的药膏，她才松了口气，收回手。她的指尖沾染了墨绿色的药泥和属于他的体温。
“好了。”她轻声说，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任务。
叶廷均缓缓睁开眼，看到她己经自觉地将手背到身后，似乎想藏起沾满药泥的手指，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又有一丝后知后觉的赧然。
肩上的灼痛感依旧鲜明，但一种奇异的暖流却从那痛楚之下悄然滋生，缓缓流向西肢百骸。
“谢谢。”他哑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沈明漪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微微发热：“能帮到你就好。”
窗外，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敛入地平线，暮色西合。
小楼内，浓烈的草药味久久不散，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预示着恢复的开始，也悄然催化着某些更深沉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涌动、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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