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文博的最终判决,像一阵狂风,扫过了黎府的每一个角落。
锦安居的大门,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彻底关上,外面甚至还加了两把沉重的铜锁。
而曾经掌管着整个黎府内务开支,存放着无数账本地契的账房,则第一次,向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庶女,敞开了它那扇厚重的,散发着陈年墨香的大门。
黎嘉琪站在账房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是纸张、墨锭和防蛀的樟脑丸混合在一起的,独特的味道。
这味道,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前世,她曾经无数次地,看到吴紫溪的心腹们,趾高气扬地从这里进进出出。
而她,连靠近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七小姐,请。”
账房的总管事,一个姓黄的半百老者,对着黎嘉琪,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
但黎嘉琪能清晰地感觉到,在他那副恭敬的皮囊之下,隐藏着一种审视、排斥和不以为然。
她知道,这账房里的人,上上下下,都是吴紫溪经营了二十年的旧部。
他们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根须早己深入了这府邸的每一寸土壤。
黎嘉琪没有立刻进去。
她的目光,缓缓地,扫过账房里那些正假装忙碌,实则都在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她的账房先生们。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父亲之命,命我协同黎文远叔父,共管中馈。”
“从今日起,账房的一切事务,都需经我与黎文远叔父二人共同签印,方可执行。”
“我知道,诸位都是府里的老人了,对账目之事,比我这个晚辈要精通得多。”
“我初来乍到,许多规矩都不懂,还望诸位日后,能不吝赐教。”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亮明了身份,宣示了主权,又给足了这些老人们面子,姿态放得极低。
黄管事连忙陪着笑脸。
“七小姐言重了,言重了。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一定尽力去办。”
话虽说得漂亮,但黎嘉琪一走进账房,就感觉到了那种无形的,软绵绵的抵抗。
她想查看最近一个月的采买账目。
黄管事立刻叫人搬来了一大堆册子,堆在了她的面前。
“七小姐,您要的账册都在这里了。只是……府里的开支繁多,账目也杂,您……您可能要多费些功夫了。”
他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情。
黎嘉琪随手翻开一本。
那上面的字迹,潦草得如同鬼画符,许多条目,都只记了一个总数,根本没有明细。
前言不搭后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别说是她这个外行,就算是个经验再丰富的老账房,也休想在短时间内,从这堆乱麻里,理出个头绪来。
这是在给她下马威。
是在用这种软钉子,告诉她,这里,依旧是他们吴家旧部的地盘。
你一个黄毛丫头,就算拿到了管家的名头,也休想在这里,指手画脚。
黎嘉琪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怒意。
她只是静静地,将那本账册,合了起来。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黄管事,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甚至带着几分歉意的笑容。
“黄管事说的是。”
“府里这么大的家业,账目繁杂,也是难免的。”
“看来,是我太心急了。”
黄管事和周围几个账房先生,看到她这副“知难而退”的模样,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笑意。
然而,黎嘉琪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既然如此,那近期的账目,就先不看了。”
她站起身,走到那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巨大的账本架前。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黎家这二十年来,所有的陈年旧账。
每一本,都用牛皮纸包裹着,上面贴着年份和类别的标签。
黎嘉琪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些积满了灰尘的牛皮封面。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父亲常教导我们,凡事,都要追本溯源。”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如今府里的账目之所以如此混乱,想必,也是因为积弊己久。”
“与其在细枝末节上纠缠不清,倒不如,从头开始。”
她转过身,目光清亮地,看着己经目瞪口呆的黄管事。
“黄管事,就请你,派几个人手给我。”
“从今日起,我便要在这账房里,将这二十年来的所有旧账,一本一本地,重新整理,重新核算。”
“我要为我们黎家,理出一本,清清楚白,明明白白的,干净账册。”
她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理首气壮。
以“整理旧账”为名,行“彻查旧案”之实。
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冠冕堂皇,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黄管事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看着那一排排如同山峦般的旧账,感觉自己的后心,都在嗖嗖地冒着凉气。
这二十年的账本里,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藏着多少被吴紫溪和他中饱私囊的银子,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他本以为,吴紫溪倒台之后,这些陈年旧事,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永远地,被埋在故纸堆里。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七小姐,竟然一出手,就是这么一招釜底抽薪的狠棋！
她要把这二十年的老底,全都给掀出来！
“七……七小姐……”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嘉琪没有再理会他。
她亲自从账本架的最底层,抽出了一本标注着“大业三年,内宅采买”的,最古老的账册。
她将账册捧在手中,用袖子,轻轻地,拂去了上面的灰尘。
那灰尘,呛得她微微咳嗽了一声。
但她的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的光芒。
那是一种,混杂着激动、期待和宿命感的复杂情绪。
她知道。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
吴紫溪这二十年来,所有的罪证。
她是如何苛待庶出,如何挪用公中,如何一步一步,将苏姨娘和自己,逼上绝路的。
所有的一切,都记录在,这堆积如山的,沉默的账本里。
它们在等着她。
等了整整一世。
如今,她终于来了。
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黎嘉琪抱着那本沉甸甸的旧账,走到一张干净的书案前,缓缓地,坐了下来。
窗外的阳光,透过格窗,照在她身上,给她那纤弱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坚不可摧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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