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的日子,枯燥而漫长。
黎嘉琪几乎是以一种自虐般的专注,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了那堆积如山的故纸堆里。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账房时,她己经端坐在了书案前。
黄昏,当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天际时,她依旧在摇曳的烛火下,与那些冰冷的数字,进行着无声的搏斗。
彩月和小翠,每日里都提着食盒,按时来送饭。
她们看着自家小姐那日渐消瘦的脸庞,和眼下那两团淡淡的青黑,心疼得首掉眼泪。
“小姐,您歇一会儿吧。”
彩月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推到黎嘉琪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您都快把自己熬成一盏油灯了。”
黎嘉琪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
“我没事。”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
“快了,就快了。”
然而,事情的进展,却远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吴紫溪是个中老手。
这二十年来的账目,被她做得天衣无缝。
每一笔大的开支,都有对应的条目和凭证。
就算是黎嘉琪明知道有问题的那些地方,比如女眷们的月例份例,布料采买,都被她用各种巧立的名目,做得滴水不漏。
比如,苏姨娘的份例被克扣了,她便会在账上记一笔“苏姨娘身体不适,需静养,月例暂减,以充药资”。
比如,她给嫡女黎嘉嘉买了昂贵的首饰,她便会在账上记一笔“为府中添置摆件”,或者干脆做平到其他日常开支里去。
黎嘉琪一连查了五六年的账本,除了发现一些无伤大雅的,几十两银子的小漏洞之外,竟是找不到任何,可以一击致命的铁证。
账房里的那些老油条们,也从最初的惊慌失措,渐渐变得有恃无恐起来。
他们看着黎嘉琪每日里徒劳无功地埋首于账本之中,眼神里的轻蔑和嘲讽,也越来越不加掩饰。
“黄管事,您看那位七小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还想查咱们二十年的旧账？真是笑死人了！”
一个账房先生,一边拨着算盘,一边阴阳怪气地说道。
黄管事呷了一口茶,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由她去吧。夫人经营了二十年的账本,岂是她一个黄毛丫头,说查就能查出问题的？等她查上个一年半载,自己觉得没趣了,自然就滚蛋了。”
这些话,虽然说得声音极低,却一字不落地,被黎嘉琪用气流,捕捉到了耳朵里。
她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但那双握着毛笔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她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
她不应该,从那些日常的,琐碎的开支入手。
因为这些地方,正是吴紫溪防备最严密,也最容易做手脚的地方。
她需要找到一个,吴紫溪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绝对不会设防的突破口。
黎嘉琪放下手中的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前世,这座府邸里,那些如同流星一般,转瞬即逝的生命。
那个刚满周岁,就因为一场“风寒”而夭折的,三哥黎景浩。
那个怀胎八月,却因为“失足落水”而一尸两命的,王姨娘。
还有那个,生下来就体弱多病,没活过三岁,就“意外”被糕点噎死的,西姐黎嘉芸。
这些,在前世,都被当成了后宅妇人们,运气不好,福薄命浅的佐证。
可现在想来,这黎家的后院,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意外”？
一个冰冷的,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一般,猛地窜入了黎嘉琪的脑海。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迸发出一种骇人的,冰冷的光芒。
她要查的,不是活人的账。
她要查的,是死人的账！
她站起身,快步走到那面巨大的账本架前。
这一次,她没有再去看那些“采买”、“节礼”、“月例”之类的册子。
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最下面一排,那几本积满了灰尘,几乎被人遗忘的,标注着“药材”和“医资”的账册上。
她将十几年前,王姨娘怀胎期间,以及三哥黎景浩周岁前后,那几个月份的药材采买账册,全都抽了出来。
她将这些己经泛黄发脆的账册,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桌上。
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
黎嘉琪屏住呼吸,拿起一旁的放大镜,开始逐字逐句地,仔细核对。
起初,并没有什么异常。
那些账目上,记录的都是些寻常的安胎药,和给小儿祛风散寒的温和药材。
剂量,用法,看起来都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当黎嘉琪将王姨娘怀孕第八个月的药材账目,和同一时期,府里其他人,比如当时也有些“小病”的吴紫溪本人的用药账目,放在一起对比时。
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疑点,浮现了出来。
在王姨娘那张安胎药的方子下面,有一味极其不起眼的辅药,名叫“薏苡仁”。
这味药,有利水渗湿,健脾止泻之效,少量用在安胎药里,也并无不妥。
但是,就在同一天的,吴紫溪那张“调理身体”的方子里,却赫然出现了一味“马齿苋”。
而另一张,给当时只有几个月大的嫡子黎景明“开胃”的食补方子里,又出现了一味“鳖甲”。
这三味药,单独来看,都毫无问题。
可若是……
一个孕妇,在同一天之内,同时食用了这三样东西……
黎嘉琪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的脑海中,一本她前世偶然看过的医书上,那段用朱砂标记的文字,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薏苡仁,马齿苋,鳖甲,三物同食,性极滑利,孕妇食之,必致……滑胎。”
黎嘉琪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几乎凝固了。
她找到了。
她终于,找到了吴紫溪那张伪善的面具之下,隐藏了十几年的,最肮脏,最恶毒的秘密。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借刀杀人的,无声的谋杀！
黎嘉琪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死死地,用另一只手,按住那微微颤抖的手腕,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地,嵌进了皮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她的眼中,燃烧着两簇黑色的,复仇的火焰。
吴紫溪,你这个毒妇。
你欠下的血债,我黎嘉琪,一笔一笔地,都给你记着呢。
现在,我要让你,连本带利地,全都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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