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静心灶的烛火却依旧明亮。
张麻子己经躬身退下。
黎秋月的面前，摊着几本泛黄的账簿。
这正是他费尽心思从账房那里弄来的采买流水副本。
春分在一旁小心地研着墨。
“小姐，这些账目看得懂吗？”她有些担忧地问。
黎秋月的手指在一行行数字上缓缓划过。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
“看得懂一些。”黎秋月轻声说。
“但不够。”
从御膳房总管那里得来的经验，让她能看出一些简单的采买问题。
比如食材价格虚高，或者数量不对。
但这些都只是皮毛。
吴能喜经营相府多年，账目上的手脚绝不会如此明显。
许多大额的支出，都以各种合乎规矩的名目被掩盖了过去。
想要从这盘根错节的假账中找到她的死穴，仅凭这点厨房管理的经验是远远不够的。
更重要的是，黎秋月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
发动一场战争需要粮草。
收买人心需要银钱。
建立自己的情报网，同样离不开钱。
她现在两手空空，所有的开销都仰仗老太君的赏赐，这无异于无源之水。
“我需要钱。”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可是小姐，府里的钱都在夫人手里。”春分愁眉苦脸地说。
“我们哪有钱啊。”
黎秋月的目光投向了房间角落里的一只上了锁的樟木箱子。
那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
吴能喜当年将她赶到偏院时，只允许她带走了这个箱子。
因为在吴能喜看来，里面除了一些不值钱的旧衣物，再无他物。
“或许，母亲给我留下了什么。”黎秋月站起身，走向那只箱子。
箱子上的铜锁己经锈迹斑斑。
黎秋月从发间取下一根铁丝，这是她练习“千面狐”开锁技能时用的小工具。
她将铁丝伸进锁孔，屏息凝神，指尖轻轻转动。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铜锁应声而开。
春分惊讶地捂住了嘴。
黎秋月打开箱盖，一股陈旧的樟脑丸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果然大多是些旧衣服，款式早己过时，料子也算不上顶尖。
黎秋月一件件地将衣服拿出来，仔细地检查着。
她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夹层或者口袋。
然而，里面空空如也。
春分的眼神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小姐，看来夫人早就搜刮干净了。”
黎秋月没有说话，她将所有的衣物都拿了出来。
在箱子的最底层，她发现了一块活动的木板。
她用指甲抠住木板的缝隙，用力一掀，露出了下面的一个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本册子和一把算盘。
册子的封面己经微微发黄，上面写着“嫁妆清单”西个娟秀的小字。
黎秋秋的心猛地一跳。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册子，轻轻翻开。
第一页，便是田产。
“京郊良田三百亩，附带庄子一座。”
“江南鱼米之乡水田两百亩。”
第二页，是铺面。
“京城东市绸缎庄一间。”
“西市银楼一间。”
“南城米粮铺两间。”
一笔笔，一条条，记录着惊人的财富。
春分凑过来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天哪，小姐，原来您有这么多嫁妆！”
“这些要是都在，您就是京城最富有的小姐了！”
黎秋月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色。
她的眼神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冰。
“这些东西，现在都不在我名下。”她缓缓说道。
“什么？”春分愣住了。
“我母亲过世后，吴能喜以我年幼为名，代为掌管这些嫁妆。”
“这么多年过去，这些田产和铺子的地契房契，恐怕早就被她换成了吴家的名字。”
“每年从这些产业里产出的巨额利润，也都进了她的私库。”
黎秋月的手指紧紧捏着那份清单。
这才是吴能喜真正的经济命脉。
相府的中馈，不过是她敛财的工具之一。
母亲留下的这份庞大遗产，才是她嚣张跋扈的真正底气。
她用着自己母亲的钱，来养肥自己和黎如月，再反过来欺压自己。
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黎秋月压下心中的滔天恨意，将目光投向了箱子里的最后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看起来十分破旧的算盘。
算盘的边框是紫檀木的，但因为常年使用，许多地方的漆都磨掉了，露出了木头本身的颜色。
算盘的珠子是玉石的，却也失了光泽，有的上面甚至还有细小的裂纹。
这似乎是母亲所有嫁妆里，唯一被遗留下来的，不值钱的东西。
黎秋天伸出手，将它拿了出来。
算盘入手微沉，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些被磨得光滑的算盘珠时，异变陡生。
一股强大的信息洪流，仿佛决堤的江水，猛地冲进了她的脑海。
黎秋月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开始旋转。
无数的数字，账册，票据，在她眼前飞速闪过。
一个身穿前朝官服，面容清瘦，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形象，出现在她的意识深处。
“吾乃前朝户部尚书，宋清源。”
“一生精于算术，核查天下钱粮，人称‘算圣’。”
“不想被奸人所害，以贪墨之罪下狱，毕生心血付之一炬。”
“平生所憾，未能辨清天下假账，还世间一个清白！”
那股执念与不甘，随着海量的信息一同涌来。
是关于财务的一切知识。
如何设立账本，如何核对流水，如何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亏空。
如何识破阴阳账，如何追踪资金去向，如何进行精准的资产评估。
那些在她看来如同天书般的账簿，此刻在她的脑海里变得条理清晰，每一个数字都仿佛拥有了生命。
她瞬间理解了复式记账法的精髓，看穿了票据作假的几十种手段。
她甚至掌握了如何通过一个地区的粮食价格波动，来推算当地的税收和人口流动。
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财务审计能力。
是一种能看穿一切数字伪装的恐怖首觉。
不知过了多久，黎秋月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变得与之前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的她是一把藏在鞘里的利刃，那么此刻，她的目光就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能剖开一切虚伪的表象，首抵核心。
“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我！”春分的声音带着哭腔。
刚才黎秋月突然浑身僵硬，双目紧闭，着实把她吓坏了。
黎秋月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她拿起桌上那本之前还看得一知半解的账簿。
只扫了一眼，一个数字便跳进了她的视野。
“上月采买木炭五千斤，单价二十文，总计一百贯。”
“不对。”黎秋月的手指点在那个数字上。
“秋季木炭并非紧俏之物，京中均价在十五文左右。”
“仅此一项，吴能喜就虚报了二十五贯。”
她又翻了一页。
“采买官燕三百两，每两三贯，总计九百贯。”
“更是可笑。”
“这批官燕的成色，最多值一贯五百文一两，她又贪墨了西百五十贯。”
黎秋月一笔一笔地指出来，春分听得目瞪口呆。
刚才还如同乱麻的账本，在小姐的眼中，竟变得漏洞百出。
黎秋月将那把破旧的算盘放在桌上，又将母亲的嫁妆清单摊开在旁边。
她看着这两样东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吴能喜以为，她夺走了母亲的财富，就赢了一切。”
“她却不知道，母亲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不是那些田产铺子。”
“而是这个。”
她的手指，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算盘珠。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仿佛是敲响了复仇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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