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山间清晨己覆薄霜。这日天刚蒙蒙亮，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匠人便叩响了庐门。他身板硬朗，眼神却带着深深的倦怠，粗布衣衫上还沾着些细碎的木屑。
老人从随身的旧布袋里，郑重地取出一件用软布层层包裹的物事。揭开布，竟是一杆**老秤**。
秤杆是上了年头的紫檀木，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把握得温润如玉，透出暗沉的光泽。秤星是嵌进去的细小铜钉，依旧清晰可见。那杆秤看起来极其精准，保养得极好，唯独那杆身正中央，有一道极深、几乎要将秤杆劈裂的**砍痕**，虽经仔细修补过，但那道狰狞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
“先生，”老匠人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俺姓李，打了一辈子秤，街坊都叫俺‘秤李’。这杆‘公平秤’，是俺祖师爷传下来的，在俺家铺子里挂了一百三十年，从没人说它偏过一丝一毫。”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那道深深的砍痕，手微微发抖：“可昨夜……昨夜俺那不成器的孽子，竟要拿它去称一批见不得光的货！俺不肯，他便发了疯，抄起斧头就……”老人闭上眼，痛苦地摇头，“他说这老物件不能生钱，是废物！说这世道，人心早就歪了，谁还要这死板的‘公平’！”
他猛地抬头，眼圈发红，望着案后：“先生，俺睡不着！俺一闭眼，就看见祖师爷瞪着眼看俺！俺就想问一句，这杆秤……这‘公平’二字……到如今这光景，是不是真的……没用了？俺守了一辈子的东西，是不是真的错了？”
炉火安静，映着老人激动而困惑的脸。那杆伤痕累累的老秤横在案上，紫檀木的幽光与那道刺目的砍痕形成残酷的对比，仿佛一个坚守一生的信念被劈开的伤口。
没有去看那秤星，目光久久落在那道深刻的斧痕上。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李老丈，您带来的，不是一杆伤了的秤。”
“您带来的，是一杆**问心的秤**。”
起身，从角落的清水盆里舀起一瓢清水，缓缓浇淋在紫檀秤杆上。水流过古老的木质，渗入那道深刻的斧痕之中。
“您看，”指着那道湿漉漉的伤痕，“水流入此痕，并未停滞，亦未改道，依旧向下流去。它量不了货物的轻重了，但它能量一量——”
声音微顿，目光如清澈的溪水，看向老人惶惑的双眼：“——那劈下这一斧时，心中的道义，还剩几钱几分？”
老人浑身一震，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那道吸饱了水、颜色变深的斧痕，又低头看看自己青筋虬结、布满老茧的双手。
“世道可以倾斜，人心可以秤砣作假，”声音沉静，却字字清晰，落入寂静的庐内，“但总得有一杆秤，立在那里，告诉世人：**‘公平’本该是这个样子。**”
“它或许挡不住斧钺，但它能卡住那落下的斧刃，让挥斧的人看见——自己劈开的，究竟是什么。”
老人怔怔地听着，眼中的混浊与困惑渐渐褪去，一种沉甸甸的、却无比坚实的东西，重新在那双老迈的眸子里凝聚起来。他伸出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再次抚摸那道伤痕，这一次，不再有愤怒和痛苦，而是像在触摸一个与自己同样饱经风霜、却从未屈服的老战友。
他忽然挺首了那曾被生活压弯的腰背，对着那杆秤，也对着案后的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软布重新包裹好那杆伤痕累累的老秤，像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步伐稳健地走出了山庐。
他离去不久，山风送来远处镇集依稀的喧嚣。
恍惚间，似乎听到一声极洪亮、极硬的吆喝，穿透云雾传来：
“称——天——称——地——称——良——心——嘞——”
**原来，世间最准的秤，不在星钉之上。**
**而在人心里，那杆永不弯曲的脊梁骨上。**
**斧钺能劈开木头，却劈不开那声‘问心’。**
**只要还有人在乎那杆断秤的分量，**
**世道，就歪不到哪里去。**
案上，那瓢浇过秤杆的清水尚未完全渗干。
映着窗外投入的一缕天光，清澈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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