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最浓的秋雾散去后,庐门阶下竟放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扁长的木匣,材质是罕见的阴沉木,触手冰凉,上面没有任何纹饰或字迹,只有岁月留下的细密裂纹。打开匣子,里面并非书信或金银,而是一面**青铜古镜**。
镜身斑驳,布满了暗绿色的锈蚀,唯有镜钮处被得异常光滑,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镜背曾刻有繁复的云雷鸟兽纹,如今大多己模糊难辨。最奇异的是那镜面,本该映照人像的铜面,却似蒙着一层永不消散的氤氲灰翳,只能照出一个模糊扭曲的轮廓。
无人送来,无人说明。它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像一个沉默的诘问。
将这面镜子拿回庐内,置于案头。一连三日,庐门未开,谢绝了一切访客。炉火终日燃着,茶汤冷了又沸,沸了又冷。只是坐在那镜前,沉默地看着那模糊的镜面,看着其中那个更加模糊、动荡不定的影子。
第三日深夜,山风大作,吹得庐门哐当作响。案上灯焰被风拉扯得忽明忽灭。镜中的灰翳仿佛也随之流动起来。
忽然,在那流动的灰翳深处,闪过一个极其短暂的清晰画面——不是此刻的庐舍,而是一片灼目的火光,映照着飞檐斗拱,以及……一张极度惊惶、年轻的男子的脸。
那张脸,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那双眼睛里,没有如今的沉静,只有焚心的恐惧与无能为力的愤怒。
指尖猛地一颤,碰翻了手边的茶盏。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庐内格外刺耳。
画面消失了。镜面重归模糊。
闭上眼,耳边却仿佛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木料在烈火中爆裂的噼啪声、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沉重的兵甲撞击声、还有一声划破夜空的、绝望的“父亲——!”
那是被刻意遗忘、用无数寂静山月埋葬了的过往。
他曾是钦天监最年轻的灵台郎,并非江湖术士。那双如今能排盘推演、洞悉世人心念的手,曾经握的是观天象、定历法、为皇家预卜吉凶的权柄。而那场焚毁了大半个观象台、也焚尽了他所有前程的大火,并非意外。
他窥见了星象示警的、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宫闱秘事。忠诚与恐惧撕扯着他,最终,他选择将警示密奏于当时他最为敬重、亦为帝师的恩师。
然而,换来的不是雷霆手段肃清奸佞,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降临在他值守之处的滔天大火。恩师在火场外痛心疾首的叹息,如今想来,字字皆是淬毒的冰。
那面镜子,是家族旧物。传说它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恐惧与真实。当年他弃家遁走,只带了这面镜,却在最狼狈的山路逃亡中失落了。却不想,时隔多年,它以这种方式归来。
它照见的,不是鬼魅,而是他自己不敢回顾的昨日——那个轻信于人、累及家族、仓皇如丧家之犬的自己。
夜深如墨。
独坐镜前,与镜中那个模糊了二十年、此刻却异常清晰的失败者对望。
原来,为无数世人解惑释疑,指点他们放下执念、走出迷津的自己,心底最深的执念,从未真正放下。那面镜子,从未丢失,它一首立在心的最暗处,蒙着灰,等着一个刮骨疗毒的时刻。
拿起那面冰冷刺骨的铜镜,走向庐外。山崖下,云海翻腾,吞噬万物。
举起手,欲将这照见不堪过往的物件掷入深渊,永绝后患。
山风呼啸,吹动宽大的衣袖。
手臂悬在半空,良久,却缓缓放下了。
转身回庐,将古镜重新置于案上。取来清水与细帛,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擦拭那蒙尘的镜面。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铜锈顽固,灰翳难除。首至东方既白,镜面也未能光可鉴人,依旧留有斑驳的痕迹,却能依稀看清镜中人的眉眼——依旧沉静,眼底却多了几分与过往和解的坦然。
**原来,真正的放下,并非丢弃或遗忘。**
**而是有勇气拿起那面照见伤痛的镜,**
**看清所有过往如何铸成今日之我,**
**然后,与镜中的每一个自己,点头言和。**
晨光涌入庐内,落在镜面上,反射出温润的光泽。
今日,庐门照常开启。
案上,多了一面能照见人影的古镜。
而先生,依旧是那个为世人解惑的先生。
只是那泡给访客的茶里,似乎又多了一味,名为“过往”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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