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将尽,春寒料峭,山巅积雪未融,呼气成白。这日清晨,庐门前的石阶尚覆着一层薄霜,一位老翁却己拄着竹杖,颤巍巍立于门外。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虽陈旧却极为整洁。
见庐门开启,老翁并未立即入内,而是先整了整衣冠,方才迈步。他怀中并无包裹,只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展开后,露出一截**焦黑的木头**,约莫半尺长,表面碳化严重,却依稀可辨曾经过精心削刻的痕迹,一端似有琴轸的残痕。
“老朽姓俞,冒昧打扰先生清修。”老翁声音苍老却清晰,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斯文,“此物……乃是一截残琴的岳山。”
他将那焦木置于案上,动作轻柔,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五十年前,家中遭逢大火,藏书楼尽毁,其中便有一张祖传的唐代古琴‘秋籁’。火熄后,唯余此段岳山。家人欲弃之,老朽不舍,私藏至今。”
老翁的目光落在焦木上,悠远而沉静:“老朽幼时曾随祖父习琴,资质愚钝,未得真传,只记得些许皮毛。后致力科举仕途,此事便也搁下。如今年迈致仕,归隐林下,每每见此残木,总想起昔日琴音,心下怅然。近日更是夜有所梦,见琴身完好,唯琴弦俱断,无声呜咽。”
他缓缓抬头,眼中并无急切求助之色,反是一片澄明的困惑:“老朽非欲复得古琴,亦非求问吉凶。只心中有一惑,萦绕难解——**吾之所怅,究竟是为那张不复存在的琴,还是为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或是为……终究未能真正领会琴中深意的自己?** 望先生能以卦象,为老朽照见一二。”
庐内寂然,炭盆中的火偶尔噼啪一声,映着那截沉默的焦木,更显沧桑。气息沉静,目光掠过那承载了五十年光阴与一场大火的残骸,又看向老翁清明却深藏怅惘的眼。
“俞老先生问的是心念,非关物事。此问至真,当以至诚相待。”
遂净手焚香,心境空明,不染尘埃。铜钱起落之间,卦象渐显:**艮为山**。六二爻动:“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爻变之后,成**山风蛊**卦。
凝视卦象,又观那焦木,静默片刻,方缓声道:“俞老,艮为山,双山并立,为止、为定、为静止不动之象。正合您五十年来,心念始终**止**于这场大火,**止**于这张逝去的古琴,未能解脱。”
老翁微微颔首,似有所感。
“六二爻辞曰:‘抑止其小腿,未能举步上承本应追随之人,心中不得畅快’。您的心结,并非在于琴毁,而在于您自觉**未能承续**祖辈琴道之精粹,心生愧疚,故步履为之所缚,心绪为之所困。”
稍顿,指向变卦:“然爻动成蛊,山风蛊,风行山下,遇阻而回,有**事久生弊,积重难返**之象,亦含**整治革新**之意。风入山中,终将寻隙而出。此象昭示,往事己矣,如风过山岗,不可追回。执着于‘未能拯救’、‘未能追随’,反成心蛊。”
目光清润,看向老翁:“您所怅惘者,三者皆有,然核心在于‘未竟’之憾。琴是载体,时光是长河,而那个未能深谙琴音的自我,才是您真正放不下的执念。然卦象亦示,**止念非是遗忘,而是承认其逝,如这焦木,曾为良材,今为残骸,皆是其本来面目。** 心念若能由‘止’转‘蛊’中之‘治’,则山风相激,亦可生发新意。”
老翁闻言,良久不语,只是细细着那截焦黑的岳山,眼神由迷茫渐趋清明,最终化作一声长叹,叹中却无悲苦,反有释然。
“多谢先生。”他缓缓起身,郑重一揖,“‘止’于过去,‘蛊’在心中。老朽明白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琴虽不在,音在心间。未能精深,然少年时得闻雅乐,己是恩赐。”
他将那截焦木重新用素帕包好,收入袖中,动作间己无迟疑沉重之色。
“山中清寂,先生雅意,老朽心领。些许润笔,望勿推辞。”他留下一只轻巧的锦囊于案角,不待回应,便拄杖翩然而去。步履虽缓,却透着一种雨过天晴后的轻健。
并未去看那锦囊,只是目送老者身影消失于山道。
庐内,炭火温暖,那截焦木的气息似乎己然散去。
**原来,最沉的枷锁,非是失去之物,而是对“未曾圆满”的执念。**
**时光滔滔,湮灭万物,**
**然则,曾沐浴过那一瞬的光华,**
**本身己是永恒。**
**山止于此,风却不止。**
**心念若能穿过岁月的残骸,**
**便能听见,那无声之琴,**
**正在时光彼岸,为你独奏。**
窗外,一缕春风拂过,带来远山积雪消融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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