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山寒水瘦。最后一批南迁的雁群掠过庐上苍穹，留下几声清唳，便消失于铅灰色的云层之后。庐内，坡无独坐，面前案上并非茶具，而是那面自多年前一个雾晨莫名出现后，便再未离开过的**古拙铜镜**。
镜身斑驳，纹饰莫辨，镜面依旧蒙着一层永不消散的灰翳，只能照出一个模糊扭曲的轮廓。多年来，它如同一个沉默的诘问者，立于案角。
今日，坡无并未起卦，也未焚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镜中模糊的影子，目光穿透了千年尘埃，也穿透了自身这具被时光遗忘的皮囊。
指尖缓缓抚过镜钮处被得异常光滑的凹陷。多少年了？自那场吞噬了观象台、也吞噬了他所有尘世羁绊的大火算起，岁月己长到失去了计数的意义。他曾是钦天监最年轻的灵台郎，意气风发，以为真能掌观天象，定夺吉凶。却不知，最难测的，从来不是星辰运转，而是人心鬼蜮。
那场“意外”的大火，源自他对其师的密告——他窥见了星象示警的宫闱秘事，选择了忠诚，却换来背叛与灭口。恩师在火场外那痛心疾首的叹息，如今忆起，字字仍是淬毒的冰锥，刺穿千载光阴，寒意不减。
家族倾覆，自身藉火遁逃，流落荒野。滔天的恨意与不甘，以及对那无常天机的极致恐惧，驱使着他动用了一切所能及、所不能及的禁术秘法，疯狂地推演，只想求得一个“为什么”，一个“凭什么”，甚至一个……“如何终结”。
他触及了那不可言说的边界。
换来的，不是答案，而是诅咒——**不死，不老**。如同这镜中的影像，永远存在，却永远模糊，再也无法真切地融入这滚滚红尘。时光在他身上凝固，却在他眼前滔滔流逝，带走了所有他认识、他爱过、他恨过的人。每一次试图强行窥探更深的天机，以求破解这永生之咒，换来的只是元神一次甚过一次的反噬剧痛，如万蚁噬心，如业火焚魂，却求死不能。
这面镜子，是家族旧物。传说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恐惧与真实。它在他最狼狈的逃亡中失落，却又在千年后，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回归。它照见的，从来不是鬼魅，而是他自己不敢回顾的昨日——那个轻信于人、累及家族、仓皇如丧家之犬的自己，以及此后千年，那个在永恒孤寂中逐渐变得非人、心肠冷硬却又无法彻底泯灭一丝悲悯的怪物。
他曾无数次想毁掉这面镜子，如同想毁掉这不堪的过往与现状。作者“坡无”推荐阅读《隐山卜庐》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但此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镜中灰翳流转，仿佛又闪过一些碎片：初建此庐时的笨拙，第一次为山民解惑时的谨慎，见证无数悲欢离合时的沉默，以及那日对那失去女儿的母亲说出“此非梳子，实是一场未停的雨”时，自己心中那细微却真实的悸动。
原来，在这求死不得的永恒囚笼里，开设此庐，为人卜算，并非全然为了那微不足道、用以维持这具躯壳最基本活动的“生计”（他早己无需寻常饮食），亦非仅是为了在无尽时光中找些事做，以驱散那噬骨的孤寂。
或许，潜意识里，他是想在这芸芸众生不断重复的“执念”中，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是想在为他们“解惑”的过程里，一遍遍演练那自己永远无法达成的“放下”；是想从那些短暂、脆弱却鲜活热烈的生命身上，汲取一点点……活着的“感觉”。
**凡人畏果，故而求卜问卦，以求避开灾厄，把握虚妄的福缘。**
**而他畏因，畏的是这永生之因，畏的是自己每一次起心动念，都可能在这无尽岁月中衍生出新的、无法终结的因果链锁。**
**他更畏这无果之因——永无止境的存在本身。**
窗外，一阵冷风卷入，吹得案上灯焰剧烈摇晃。镜中的灰翳也随之剧烈动荡，那模糊的影像似乎清晰了一瞬——不再是年轻灵台郎的惊惶，也不是千年老妖的冷漠，而是一个眉宇间凝结着永恒倦怠，眼底却残存着一丝极淡、极深悲哀的“人”。
风止，灯稳。
影像复归模糊。
坡无缓缓伸出手，不是要打碎它，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映不出真实容颜的镜面。
**原来，与自我和解，并非接纳。**
**而是承认这永恒的流放与徒劳，**
**然后，带着这无尽的疲惫与残存的一丝悲悯，**
**继续存在于这红尘之外，**
**做一个永远的旁观者，**
**偶尔，也为那些沉溺于短暂悲欢的众生，**
**递上一盏无关吉凶、只照本心的灯。**
铜镜依旧沉默。
庐外，秋风萧瑟，卷起千堆落叶，又复归于寂。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仿佛，什么都己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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