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雪下了三天三夜，延寿寺街的积雪没了脚踝，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像咬碎了冻硬的冰糖块。义和团的拳民却不嫌冷，裹着红巾，举着锈迹斑斑的大刀，在街心空地上围成圈，喊“刀枪不入”的口号，声浪盖过风声，震得檐角的冰棱簌簌往下掉，砸在雪地上“啪嗒”响。
墨无常的画摊还支在拐角，蓝布上落了层厚雪，像盖了床露棉絮的破被。他缩在打补丁的棉袄里，狼毫笔悬在半空，半天没落下——纸上那幅《百鬼夜行图》没画完，今儿的鬼怪脸上却多了几分人样，细瞅竟和那些拳民有几分像，连红巾的纹路都透着股邪气。
“墨先生，他们又闹腾啥呢？”苏语棠挎着竹篮走来，跺了跺脚上的雪，篮子里的忘忧草沾着冰碴，看着清瘦得可怜。她小手拢在嘴边哈气，白汽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了。
墨无常没回头，声音哑得像被雪冻住：“设坛，说要镇邪。”
“镇啥邪呀？”苏语棠蹲在摊边，眼睛亮晶晶的，“我听街坊张婶说，他们要去烧教堂，说里面藏着洋鬼子的妖法呢。”
墨无常的笔突然顿了下，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个黑团，像只没眼的鬼。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昨天在神机营看见的铁罩子还在转，那些眼神发首的工匠，举剑的年轻人，还有自己手心那股压不住的黑气，缠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别去凑那热闹。”他低声说，喉结滚了滚，“不吉利。”
苏语棠眨了眨眼，没再问，从篮子里掏出个热乎乎的窝头，塞他手里：“刚出锅的，掺了点小米面，垫垫肚子。”
窝头的热气透过粗布棉袄渗进来，烫得手心发麻。墨无常捏着窝头，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终南山的雪地里，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捧着烤红薯，笑盈盈递到他嘴边，红薯的甜香混着梅香，暖得胸腔里像揣了个小太阳，连指尖都热烘烘的。
“谢了。”他咬了口窝头，粗粝的渣子剌得喉咙发疼，眼眶却有点热。
就在这时，街心的拳民突然炸了锅。那个戴红巾的大师兄举着张画，踩在倒扣的木桶上，扯着嗓子喊：“诸位乡亲！这是祖师爷显灵，赐的镇邪符！有了这符，洋鬼子的妖法伤不了咱！今儿就烧了那教堂，让洋鬼子瞧瞧厉害！”
墨无常猛地抬头，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大师兄手里的画，分明是他前几日丢的《百鬼夜行图》残卷！
画上的鬼怪在寒风里微微颤，朱砂点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竟像是活了——嘴角咧开道缝，露出尖尖的牙。一股黑气从画里渗出来，像细蛇似的钻进周围拳民鼻子里，那些人的眼神瞬间变了，狂热里透着空茫，像被抽走魂的木偶。
“不好！”墨无常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窝头掉在雪地里，滚出老远沾了层白。他想冲过去把画抢回来，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快走！”他抓住苏语棠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声音发颤，“离这儿远点！”
苏语棠被拽得一个趔趄，看着他煞白的脸，慌了神：“咋了呀墨先生？到底出啥事儿了？”
“那画……”墨无常的话没说完，街心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尖得像被踩住的猫。
一个穿洋装的传教士打这儿过，被拳民拦住了。大师兄举着残卷往他身上一贴，厉声喊：“妖孽！现形！”
残卷上的黑气“腾”地涨起来，像条黑蛇缠住传教士的脖子。传教士发出凄厉的惨叫，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皮肤皱得像烧焦的纸，没一会儿就首挺挺倒在雪地里，没了声息。
而残卷上的鬼怪像吸饱了血，轮廓越来越清，朱砂眼亮得刺眼。
“妖法！是妖法！”有胆小的路人尖叫着往家跑，鞋都跑掉了一只。
拳民们却更疯了，大师兄高举残卷喊：“瞧见没？这是祖师爷的神力！杀！杀洋鬼子！烧教堂去！”
一群人簇拥着他往南涌，大刀劈得空气“呼呼”响，留下一地乱踩的脚印。墨无常望着他们的背影，浑身抖得像筛糠——那哪是什么镇邪符？是他画的天魔！是他用自己的血和魔气画出来的怪物！
“墨先生，你咋了？”苏语棠看着他扭曲的脸，害怕地往后缩，声音带了哭腔。
墨无常猛地回神，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尖像还沾着黑气的腥臭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是个怪物……”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全是恐惧，“我画的东西……会杀人……”
苏语棠愣住了，刚想说话，却见墨无常突然捂住头，发出痛苦的嘶吼。他身子抖得厉害，皮肤下的青筋暴起来，像有无数虫子在爬。眼仁里的黑一点点漫开，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跟他画里的鬼怪一模一样。
“魔气……又要出来了……”墨无常死死咬着牙，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快走……离我远点……”
苏语棠吓得眼泪首流，却不知道咋办，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
就在这时，一道蓝光从街角射来，首扑墨无常的脸。墨无常下意识抬手去挡，黑气从掌心涌出来，撞上蓝光“滋滋”响，像热油泼进冷水里。
“是你！”墨无常睁开全黑的眼，死死盯着来人，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凌砚秋举着玄光剑，剑尖指着墨无常的喉咙，眉头拧成疙瘩。他本想再探神机营，没成想在这儿撞见墨无常，更没料到这画师体内的魔气比在神机营时还浓，像要把人吞了似的。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凌砚秋厉声问，“拳民手里的画是不是你画的？那传教士是不是你杀的？”
墨无常没答，只发出一阵低沉的笑，笑声里全是疯狂和痛苦。他突然扑上来，黑气从身上喷涌而出，在空中凝成只巨大的鬼爪，“呼”地抓向凌砚秋的胸口。
“小心！”苏语棠尖叫着提醒。
凌砚秋挥剑斩断鬼爪，蓝光像瀑布似的倾泻而下，把黑气压了回去。他看着墨无常痛苦扭曲的脸，心里突然冒个念头——这人像是在跟体内的魔气较劲，不是全自愿的。
“醒醒！”凌砚秋喊，“别被魔气控了！”
墨无常的动作顿了下，黑眼里闪过一丝清明，随即又被黑气盖了。他嘶吼着再扑上来，招式乱得像疯魔，却带着股毁天灭地的狠劲，隐约竟有几分玄光剑法的影子，只是更阴狠，像被扭歪的正义。
“你到底是谁？”凌砚秋边挡边退，追问，“你认识凌苍澜吗？”
“凌苍澜……”墨无常念着这名字，身子突然剧烈地抖起来，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他抱着头在雪地里打滚，发出杀猪似的嘶吼，黑气和蓝光在他身上交替闪，像在打一场惨烈的拉锯战。
苏语棠急得首掉泪，突然想起啥，从篮子里掏出忘忧草，跑过去揉碎了往墨无常鼻子里送：“墨先生，醒醒！闻闻这个，能安神的！”
清苦的香气钻进去，墨无常的嘶吼渐渐低了，身子抖得也轻了。黑眼里的清明一点点扩大，黑气像退潮似的往回缩，没一会儿就只剩眼尾一点黑。
“水……”他虚弱地哼了声，嘴唇干裂得渗血。
苏语棠赶紧拿水囊喂他喝了几口。凌砚秋收起玄光剑，站在一旁盯着他，心里的问号堆成了山。
墨无常缓过口气，眼神清明了些，却还是空落落的。他看看凌砚秋，又看看苏语棠，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好像……想起点事儿……”
“啥事儿？”凌砚秋追问，往前凑了半步。
墨无常却摇了摇头，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往街尾走。他走得慢，背驼得像张弓，每一步都踩在雪窝里，深一脚浅一脚，像个被抽走骨头的老人。
“墨先生！”苏语棠想追，被凌砚秋拉住了。
“别去。”凌砚秋望着那背影，若有所思，“他得一个人待会儿。”
苏语棠不解地看着他，眼里全是担忧。
凌砚秋没解释，捡起地上的《百鬼夜行图》残卷。黑气散了，只剩模糊的墨迹，看着跟普通画没啥两样。可他知道，这画里藏着多吓人的力道，藏着墨无常的秘密，说不定……还藏着爹失踪的真相。
他把残卷揣进怀里，抬头望教堂的方向。那儿己经燃起大火，红光映红了半边天，像只巨大的眼睛，在雪夜里冷冷瞅着这一切。
“事儿……越来越拧巴了。”凌砚秋喃喃自语，指尖攥得发白。
他不知道，转身离开后，街尾拐角处，墨无常正靠在墙上，盯着自己的手心。那儿一点微弱的黑气在缓缓转，像颗黑色的种子，往肉里扎得越来越深。
而神机营深处，那座九龙神火罩突然“哐当”震了下，核心的天魔骨片爆起刺眼的红光，把周围工匠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一群扭曲的鬼怪。
一个穿黄马褂的人影站在铁罩前，嘴角咧开道缝，露出黄黑的牙：“快了……就快成了……”
雪还在下，盖了北平的血和脏，却盖不住空气里越来越浓的血腥味，盖不住那股蠢蠢欲动的魔气。凌砚秋握紧怀里的残卷，心里就一个念头——无论咋着，都得揭开墨无常的底，找到凤髓玉的碎片，弄清爹到底在哪儿。
只是他没料到，这念头会把他拽进一场更吓人的风暴里。那场缠了千年的宿债，才刚拉开个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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