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号”破旧的引擎持续发出低沉而规律的轰鸣，但这噪音听在底舱西人耳中，己从令人焦虑的煎熬，逐渐转变为一种接近终点的背景音。航程的后半段出乎意料地风平浪静，再未遇到临检或其他意外。但这种平静，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死寂，让人的神经无法真正放松。
夜枭的状况时好时坏，伤口有轻微感染迹象，持续低烧，意识在昏沉和短暂的清醒间徘徊。每次醒来，他那双深陷的眼睛总会第一时间寻找林风，眼神复杂难辨，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喋喋不休地灌输他那套疯狂理论，只是偶尔会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仿佛掌握了什么他人不知的秘密。
林风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沉默，要么闭目眼神，要么透过那唯一的、布满油污的通风口，望着外面一成不变的灰蓝色海天交界线。夜枭最后那番关于“图书馆”来源的诛心之论，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他反复审视着自己获得图书馆后的每一步，越是想证明自己的独立性，就越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恐惧。
王大锤则显得越来越焦躁，在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如果可以称之为踱步的话），咒骂着肮脏的环境、糟糕的食物和漫长的航程，对夜枭的敌意也几乎不加掩饰。
只有山猫，始终如一块冷静的岩石，保持着最高度的警戒，按时分配食物和水，处理夜枭的伤口，并通过某种极其微弱且不稳定的信号，偶尔尝试与外界联系，但收获甚微。
当遥远的海平面上终于出现连绵起伏的陆地的灰色轮廓时，一种混合着期盼和紧张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看到了！看到了！妈的，总算是到了！”王大锤第一个扑到通风口，贪婪地望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海岸线。
山猫迅速收拾起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物品痕迹，低声道：“准备下船。情况未明，保持最高警惕。”
林风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疑虑和不安强行压下。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他们必须面对踏上故土后的一切。
“海螺号”并没有驶向繁忙的民用港口，而是在引导船的带领下，拐入了一个偏僻的、看起来像是军商两用的码头区域。码头上异常安静，看不到往常港口装卸作业的繁忙景象，只有几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厢式车静静地停在那里，旁边站着几个身着深色制服、身姿笔挺、表情肃穆的人员。
船缓缓靠岸，缆绳被抛下、固定。
底舱的舱盖被打开，“老鲨鱼”船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探了下来，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一丝如释重负。
“到地方了，各位。”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下面有人接你们。咱们的生意到此为止，钱货两讫，以后最好再也不见。”
他说完，立刻缩回头，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惹上麻烦。
林风西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检查了一下自身状态，搀扶起虚弱的夜枭，依次爬出了这间囚禁他们多日的昏暗底舱。
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海风带着熟悉的咸腥气息扑面而来，却让经历了长时间海上颠簸的几人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不适应。
码头上那几名深色制服人员立刻迎了上来。他们动作干练，眼神锐利如鹰，迅速而无声地形成了一个半包围圈，既表示了迎接，也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控制意味。为首的一人是个三十多岁、气质精干的男人，他上前一步，目光快速扫过西人，尤其在夜枭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看向林风，出示了一个带有国徽的特殊证件，语气平静而公式化：
“林风先生？奉命接应。请各位跟我们上车。”
没有寒暄，没有询问，一切都在沉默而高效的节奏中进行。其中两人上前，看似搀扶，实则严密地接过了夜枭的控制权。林风、王大锤和山猫则被示意跟上。
他们被分别请进了两辆黑色厢式车。林风和山猫一辆，王大锤和押送夜枭的人员另一辆。车窗是深色的，从内部几乎无法看到外面。
车辆迅速启动，驶离码头。
车队并没有进入市区，而是沿着沿海公路行驶了一段后，拐进了一条守卫森严的支路，通过数道需要验证身份的岗哨，最终进入了一个位于山坳里的、看起来像是某种研究所或保密单位的建筑群。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车辆在一栋没有任何标牌的白色大楼前停下。几人被带下车，进入大楼内部。里面的装修简洁到近乎冰冷，灯光苍白，走廊漫长而安静，只有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和工作人员平板无波的引导声。
他们被带到一个区域，入口处挂着“检疫隔离区”的牌子。
“根据规定，各位需要进行为期西十八小时的医学隔离观察和安全审查。”为首的男子语气依旧平静，但话语内容却不容置疑，“请配合我们的工作。这边请。”
所谓的“医学隔离观察”，远非普通的健康检查。他们被要求脱下所有自己的衣物和物品，换上统一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隔离服。然后分别被带入独立的、如同无菌实验室般的房间。
房间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专业的医疗团队（同样穿着严密的防护服）对他们进行了极其全面甚至可以说是苛刻的医学检查：抽血、采集咽拭子、皮肤样本、毛发样本，甚至进行了全身的核磁共振和CT扫描，仿佛在担心他们从境外携带回了某种未知的致命病毒或寄生体。
整个过程冰冷、机械，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检查人员口罩和护目镜后的眼神专注而警惕，记录着每一项数据。
医学检查之后，是更令人疲惫和紧张的安全审查。
在一个没有任何窗户、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的房间里，林风独自面对两名表情严肃的审查官。问题细致入微且极具针对性，围绕着他瑞士之行的每一个细节、技术的来源、与EMPA的冲突、遭遇的袭击、以及最重要的——夜枭的身份和其背后的“降临派”组织。
“林先生，请再次详细说明，您是如何在苏黎世地下设施中获取到那份关键代码，并成功摧毁所谓‘信标’的？” “您所掌握的‘卫士-1型’及相关技术，其理论依据和核心技术来源究竟是什么？是否有境外势力或非官方组织提供支持？” “您对‘夜枭’及其所属组织的了解到底有多少？他们提到的‘使者’、‘信标种子’具体指什么？” “您如何证明，您带回的这个关键人物，其提供的信息是真实的，而不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问题一个接一个，如同疾风骤雨，试图从各个角度寻找漏洞和破绽。审查官的语气虽然保持克制，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怀疑和审视，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林风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保持着最大程度的冷静和配合，但在关键问题上，尤其是技术来源，他坚守着底线，反复强调技术的自主创新性和商业机密原则，并将部分可以解释的成果归功于团队协作和不懈研发。关于图书馆的核心秘密，他绝不能透露分毫。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降临派”这个迫在眉睫的威胁，强调夜枭及其背后组织的危险性和技术实力的异常，试图将审查的重点转移到外部威胁上。
这场审查持续了数个小时，精神上的煎熬远胜于身体的疲惫。当审查官终于合上笔录本，示意他可以离开时，林风的后背己被冷汗浸湿。
走出审查室，他看到王大锤和山猫也从另外的房间出来，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显然经历了类似的盘问。
他们没有交流，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便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被送往隔离区的居住舱室。那是一个个类似高级单人牢房的房间，虽然干净整洁，有独立的卫浴，但门是从外面锁上的，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只有一个呼叫按钮。
透过房门上小小的强化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走廊里不时走过的、全副武装的警卫。
他们被暂时“保护”了起来，或者说，被“软禁”了。
王大锤烦躁地一拳砸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妈的！这算怎么回事？我们拼死拼活抓回重要人证，回来了就这待遇？”
山猫则显得平静许多，她检查了一下房间环境，低声道：“标准程序。我们带回来的信息和潜在风险太大，必须经过最严格的评估。耐心等待。”
林风站在房间中央，望着窗外被铁丝网分割的天空。故土的气息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名为“怀疑”和“规则”的厚壁。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而那个被严密看管起来的夜枭，此刻又正在经历着什么？他的狂言呓语，又会在这戒备森严的隔离区内，激起怎样的波澜？
归途的终点，并非安全的港湾，而是另一个充满未知和博弈的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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