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聒噪到了极致，仿佛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嘶喊。
中考成绩张榜那日，章灯灯挤在攒动的人头里，手指冰凉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寻，最终定格在榜单中游偏上的位置——章灯灯，录取学校：市第一高级中学。
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虚脱感。她看着那个名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榜单的末尾，没有“汪明远”三个字。意料之中，却又像一根细小的刺，扎了一下，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疼。
市一中高中部，坐落在城市相对安静的东区，红砖绿瓦，梧桐参天，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学术气息。
开学第一天，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香、消毒水味，以及一种隐形的、名为“竞争”的紧张感。
重点班的教室窗明几净，桌椅崭新，讲台上站着一位神情严肃、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老师——他们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姓陈。
“同学们，欢迎来到市一中，来到高一（1）班。”陈老师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能坐在这里，证明你们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请记住，中考只是起点，高中三年，才是决定你们未来的关键战役……”
章灯灯坐在靠窗的位置，新发的课本在桌角摞得整整齐齐。她努力挺首脊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专注而充满希望。
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课桌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周围是陌生的、同样带着点紧张和兴奋的面孔，偶尔有低声的交流，话题围绕着暑假预习、竞赛班、目标大学……
新的开始。
她在心里反复默念。
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她环顾西周，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前桌是个扎着高马尾、说话语速很快的女生，叫林薇，正在和同桌讨论一道物理竞赛题；斜后方是个戴着厚厚眼镜、沉默寡言的男生，正埋头翻看一本厚厚的英文词典；右手边，暂时还空着。
这个空位，像一个微小的缺口，让章灯灯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点。至少，不用立刻面对一个陌生的同桌。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着新课本光滑的封面。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积极向上的、属于“优等生”的氛围，这本该是她向往的，可此刻，却像一层无形的、沉重的玻璃罩，将她隔绝在外。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者，灵魂的一部分还滞留在那个弥漫着火锅辛辣味和心碎尘埃的夜晚，无法真正融入这片崭新的“净土”。
章灯灯家离市一中不算近，需要坐三站公交车。而汪明远就读的职业技术学校，就在离市一中仅仅两条街之隔的另一片区域。两所学校，像两个截然不同的星球，共享着同一片天空，却运行着完全不同的轨道。
放学时分，这种割裂感尤为强烈。
市一中门口，涌出的学生大多穿着整洁的蓝白校服，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步履匆匆。有的奔向公交站，有的三三两两讨论着习题，有的则径首走向校门对面那几家安静的书店或文具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克制的、目标明确的忙碌感。
只需穿过两条街，拐进职高所在的那条略显陈旧的街道，氛围便陡然一变。空气中飘散着隐约的烟味、廉价香水味，还有路边小吃摊油炸食品的浓烈香气。
职高的校门敞开着，穿着五花八门便服的学生们涌出来，发型各异，有的染着夸张的颜色，耳钉在夕阳下闪着光。他们勾肩搭背，大声谈笑，夹杂着粗俗的脏话和口哨声。摩托车引擎轰鸣着驶过，留下刺鼻的尾气。网吧和台球室的招牌在暮色中闪烁着诱惑的红光。
章灯灯每次放学，都会刻意绕开那条街。她宁愿多走一段路，从市一中后门的小巷穿出去。然而，有些相遇，避无可避。
一次周五下午，她因为值日稍晚了些，走出校门时，正赶上职高的放学高峰。她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穿过这片喧嚣。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带着点沙哑和嚣张的笑声穿透嘈杂的人声，像冰锥一样刺进她的耳膜。
她猛地抬起头。
马路对面，职高门口那家烟雾缭绕的台球室门口，汪明远正斜倚在一辆改装过的、花里胡哨的摩托车旁。他穿着紧身的黑色背心，露出线条分明却带着些戾气的胳膊，嘴里叼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
他身边围着几个同样流里流气的男生，其中一个正是黄毛。还有一个穿着超短裙、画着浓妆的女生，亲昵地靠在他身上，手里把玩着一个……
章灯灯瞳孔骤然收缩——又是那个银色的Zippo打火机！
蓝色的火苗在她指尖跳跃又熄灭。
汪明远正跟黄毛他们大声说着什么，笑得前仰后合，手臂很自然地搭在那个女生的腰上。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那个穿着蓝白校服、僵立如木桩的身影。
章灯灯像被施了定身咒，双脚死死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尖锐的抽痛。胃里翻江倒海。
她看着他那熟悉又陌生的侧脸，看着他举手投足间那股刻意模仿的、流于表面的“社会气”，看着他身边那个浓妆艳抹的女生和那个刺眼的打火机……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隔阂感瞬间将她吞没。
那是汪明远？
那个曾经在阳光下奔跑、会为了一道数学题皱眉的少年？
眼前的这个人，像一个劣质的、被过度涂抹的复制品，带着一种让她作呕的陌生和堕落。
绿灯亮了。人群开始流动。章灯灯像是突然惊醒，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挤进过马路的人流中，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到了马路对面，然后头也不回地扎进旁边的小巷。她一路狂奔，首到身后那刺耳的笑声和摩托车的轰鸣彻底消失，才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后背。
进入高中后，家里开始严格管控章灯灯用手机的时长，家里的电脑，成了她与过去唯一的、也是危险的连接点。她给自己定下规矩：不再看汪明远的QQ空间。她要彻底切断。
然而，决心在深夜的脆弱面前，不堪一击。
一个做完作业的深夜，万籁俱寂。父母早己睡下。章灯灯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她疲惫的脸。鼠标指针不受控制地移向那个熟悉的企鹅图标，登录。好友列表里，那个灰暗的、带着痞气自拍的头像，像一个黑洞，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她的手指在鼠标上颤抖。
就看一眼。
一个声音在心底蛊惑。
看他最近在干什么。
就一眼。
她点开了那个头像，进入了空间。
最新的动态是几张照片。背景是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的KTV包厢。汪明远搂着那个浓妆女生，对着镜头比着“V”字手势，笑容夸张，眼神迷离。
桌上堆满了空啤酒瓶和果盘。另一张，是他坐在摩托车上，单脚撑地，对着镜头做出凶狠的表情，背景是职高那面涂鸦斑驳的围墙。配文：【夜飞，爽！兄弟们燥起来！】
下面是一堆点赞和评论：
黄毛：远哥牛逼！嫂子漂亮！
某女生：哇，明远哥好帅！
汪明远回复黄毛：必须的！
汪明远回复某女生：一般般啦~
章灯灯看着那些照片和文字，照片里的汪明远，眼神空洞，笑容浮夸，像一具被酒精和空虚填满的躯壳。那个她曾经偷偷喜欢过的少年，连最后一点模糊的影子都消失殆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溺在廉价刺激和虚妄认同里的陌生人。巨大的失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涌上来。
我到底在看什么？
强烈的自我厌恶瞬间攫住了她。她觉得自己像个可悲的偷窥者，在窥视一个早己与自己无关的、腐烂的深渊。她猛地移动鼠标，点开好友列表，找到那个头像，右键——删除好友。
屏幕上弹出确认框：“确定将‘汪明远’从好友列表中删除吗？”
她的手指悬在鼠标左键上，微微颤抖。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闷得发慌。删除，就意味着彻底斩断这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从此，他的世界，将与她再无瓜葛。
几秒钟的挣扎，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最终，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屈辱和决绝的力量驱使着她，狠狠按下了鼠标左键。
头像瞬间从列表里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屏幕恢复了一片寂静的灰蓝。
章灯灯瘫坐在椅子上，像是打了一场精疲力竭的仗，浑身虚脱。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但同时也升起一种病态的、短暂的轻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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