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心脏被活生生掏出来扔在地上、再被狠狠践踏的剧痛和灭顶的羞耻感，如今想来，依旧如此鲜活，带着冰冷的铁锈味，瞬间将她淹没。
手指僵硬，几乎不听使唤，她点开了那条信息。
屏幕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句话，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睛：
【你还能原谅我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窗外的夏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鸣叫，远处隐约传来夜归汽车的引擎声，书桌上台灯的光晕稳定地散发着暖意。然而章灯灯的世界里，只剩下手机屏幕上那七个黑色的方块字，和她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心脏。
原谅？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轻飘飘得像个恶毒的玩笑。
他凭什么？
凭什么在将她年少时所有纯真的憧憬和卑微的付出都踩进泥泞、碾得粉碎之后，轻描淡写地抛出这两个字？
她盯着那行字，目光从最初的剧烈震颤，渐渐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微微颤抖。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激烈碰撞——尖锐的质问、冷漠的讽刺、彻底的忽略……最终，它们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沉没。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关于他的沉重过往都挤压出去。然后，她垂下眼睑，屏蔽掉所有翻腾的情绪，像一个真正的、心无旁骛的高三学生那样，一字一字，冷静地敲下回复：
【我马上要高三了，学习很紧张。要好好学习，不想去纠结这些事情。】
发送。
信息送达的提示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她甚至荒谬地预想着他可能的反应——恼羞成怒的辱骂？故作轻松的调笑？抑或是更令人作呕的、带着施舍意味的“理解“”？
然而，预想中的狂风骤雨并未降临。
屏幕几乎是立刻亮了起来。
【汪明远：对不起，好的。】
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任何追问，没有任何试图挽回的言语。只有这五个字，像一块迅速冷却、再无生气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对话窗口的底部，也砸在章灯灯心上那最后一丝紧绷的弦上。
弦断了。
没有预想中的解脱狂喜，也没有迟来的悲伤汹涌。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近乎真空的宁静。章灯灯怔怔地看着那行字，又抬起头，视线无意识地落在书桌角。
那里，江嘉年下午推过来的那张绿色草稿纸静静地躺着，清晰的字迹在暖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厚可靠。纸上那道导数题的解题思路，如同一条清晰笔首的道路，指向一个确定的、可以努力抵达的未来。
她和他，正一起走在那条路上。
章灯灯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平稳，像是卸下了一副背负了太久、早己嵌入皮肉的沉重枷锁。
台灯的光依旧温暖。她重新拿起笔，抽出一张新的草稿纸，目光落在江嘉年留下的解题思路上，开始专注地演算那道导数大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规律而踏实。窗外的虫鸣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悦耳，汇入了这专注的宁静里。
书山题海依旧在前方，高三的压力依旧如影随形。但有什么东西，己经彻底不同了。那个曾经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只能仰望着虚幻星火的章灯灯，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双脚，正稳稳地踏在坚实的大地上。而她身边，有一道温和而恒定的光，始终与她并肩而行。
高三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密不透风的考试、雪片般飞下的试卷、老师们不断强调的倒计时数字，共同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每个人都紧紧包裹其中。
章灯灯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努力地向下沉潜，将全部心神都锚定在那些需要理解、记忆、反复演练的知识点上。汪明远那条深夜的信息，仿佛真的成了一道分水岭，将他连同那些混乱的过往，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时空。
偶尔，在极度疲惫的间隙，或是在某个似曾相识的黄昏，一丝属于过去的阴翳会试图悄然爬上心头。然而，不等那阴影蔓延，她只需下意识地瞥一眼身旁——江嘉年或是在专注地整理错题集，或是正将一颗薄荷糖轻轻推到她摊开的习题册边缘——那点残余的寒意便会被一种更强大、更温暖的现实感驱散。
她开始习惯这种无声的陪伴，习惯他讲题时清冽平和的嗓音，习惯他不动声色递过来的温水和提神糖果，习惯他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思路卡壳的瞬间并给予恰到好处的提示。
这份陪伴没有汪明远年少时那种灼人的光芒，却像空气一样，无声无息地浸润着她的生活，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全。
然而，汪明远并未如她所愿般彻底消失。他像一道固执的阴影，开始以一种新的、令人不适的方式，出现在章灯灯世界的边缘。
起初是偶然。放学时分，校门口人流如织，章灯灯和江嘉年随着人流往外走，讨论着下午一道大题的几种解读角度。
她无意间抬眼，目光掠过马路对面便利店门口几个穿着职高校服、叼着烟的男生身影。其中一个倚着玻璃门的高瘦身影，侧脸的轮廓在夕阳余晖下异常熟悉。是汪明远。他似乎正朝这边看过来。
章灯灯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抓紧了书包带子，脚步却没有停。她迅速收回视线，像避开一块灼热的烙铁，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江嘉年的论述上，声音却不易察觉地低了几分。
“嗯，你说的这个我确实没想到...”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专注。
江嘉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瞬间的僵硬和声音里那丝细微的波动。他顺着她刚才目光扫过的方向看了一眼，对面便利店门口那几个身影姿态松散，带着职高生特有的、过早浸染社会的气息。
其中一个，目光似乎一首胶着在他们这个方向。江嘉年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无波，只是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用自己的肩膀挡住了章灯灯大半的视线，同时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话头：
“没错，而且这种解法是最简单易懂的……”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可能的窥探和干扰隔绝开来。
章灯灯紧绷的神经，在他沉稳的声线和这小小的庇护姿态下，悄然松弛。她点点头，重新投入到讨论中，将那个马路对面的身影彻底抛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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