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歇,天地如洗,陈州城门洞开,像一张沉默的口,吞尽了人声与烟火。
残阳斜照在斑驳的城墙上,映出一道道刀痕般的裂隙,仿佛这座城曾被某种无形之力撕扯过,又被人仓皇遗弃。
辛弃疾勒马于旷野尽头,玄甲未卸,霜染征袍。
他凝望着那扇空荡的城门,眸光沉静如古井,却藏雷霆暗涌。
身后三万大军肃立雪原,鸦雀无声。
亲兵欲趋前取粮仓稻草垫马蹄,刚触仓门,寒光一闪——辛弃疾拔剑断其刃,声冷如铁:“一草一木,皆属陈州百姓。擅动者,斩!”
全军震动,无人再敢轻移一步。
夜幕垂落,朔风渐止。
辛弃疾独骑入城,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回音响彻空巷,似叩问幽冥。
他径首走向城北忠义祠——此地供奉历代抗金义士,香火素盛。
推门而入,供桌之上香灰未冷,余烬微温,尘土间留有细密足迹,深浅不一,杂而不乱。
他闭目凝神,心念骤转。
金手指“心镜照城”悄然启动,识海如镜湖倒映过往:数日前,晨雾未散,百姓列队出城,老妪拄杖回首,眼中含恨;孩童牵母衣角,鞋底沾着太行红泥;青壮持械断后,肩挑粮袋,步履沉重却有序……画面流转清晰,宛若亲临。
睁眼刹那,他目光落在廊下一只遗落的童履上。
俯身拾起,指尖轻抚鞋底红泥,眉峰微蹙。
此泥非本地所有,唯太行东麓山涧赤壤方呈此色。
足印深而急,方向向西,非逃亡之乱,乃有序迁徙之迹。
“不是逃……是被迁。”他低语,声音如刃划破寂静,“有人逼他们走,还给他们三天口粮,让走得‘体面’。”
翌日清晨,范如玉闻城中空寂如冢,心知若无民归,纵得城池亦不过一座死城。
她未等军令,便召随军妇人百名,设“归民司”,亲执册簿,率众沿城西古道布粥棚三处。
每棚以野艾束枝为记,清香远播,驱邪亦引路。
木牌高立,墨字凛然:“陈州娘子等你们回家。”
更令十余孩童手持铜铃,沿路缓行,清音袅袅,唱曰:“阿婆慢走,灶火未熄;阿爷莫怕,门环犹暖。”歌声稚嫩,却如春溪穿冰,渗入荒原深处。
有士卒不解,低声议论:“百姓未归,何苦耗我存粮?战时粒米千金!”
范如玉闻言,只淡淡道:“城可夺,粮可竭,唯人心不可失。今日施一碗粥,明日换万家心。心若冷了,城便是坟。”
当夜,月隐云后,一名乞丐模样的男子伏于土丘窥探,衣衫褴褛,腰间暗藏铜蚨一枚——金谍“青蚨”的标记。
他见宋军竟将最后干粮分食,主将帐中炊烟不起,将士啃嚼硬饼犹相让,不禁瞳孔微缩。
良久,悄然退去,身影没入夜林,再无踪迹。
辛弃疾帐中灯火未熄。
周哑子率细作回报,仅取三物:忠义祠香灰一匣、粮仓门轴半枚、井台绳索断段。
他逐一查验,闭目运神,心镜再启。
脑中图景浮现:香灰温度由热转凉,分三批焚香辞祖,非仓皇奔命;门轴磨损偏右,说明百姓出城皆靠左行,乃依规而走,非溃散之象;井绳断裂处有锐器割痕,非用尽磨损,而是人为斩断——断则不归,意绝乡土。
笔锋疾走,一幅《陈州撤离图》跃然纸上:百姓携粮三日份,老弱先行,青壮断后,路线经西岭隘口,目标首指太行东麓避兵谷。
此非流离,乃是金人驱民为障,欲以空城困我军心。
“好一招釜底抽薪。”辛弃疾搁笔冷笑,“以为空城便可瓦解我志?殊不知,人心未散,火种犹存。”
帐外忽有异响,巡哨来报:“西面十里荒坡,夜半似有哭声飘来,忽近忽远,不敢确认。”
辛弃疾起身披甲,目光如炬投向西方夜空。
星河黯淡,唯有一线微光浮动于地平边缘,似魂归来兮。
他握紧佩剑,低声自语:“若真有人落下……那便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风再起时,帐前铜铃轻响,仿佛回应着远方某处,一个蜷缩的身影,怀中紧抱着一只刻字陶碗。
第275章 陶碗引心,鼓动归潮
次日破晓,霜气未消,陈州城西十里荒坡上枯草伏地,如白发覆野。
一骑探哨疾驰入城,马蹄溅起残雪,声急似箭:“西岭坡下有异响!非兽非风,似小儿啼哭,断续不止!”
辛弃疾正于帐中披览《撤离图》,闻言霍然起身,玄袍带风,不待亲兵备马,亲自执缰出城。
寒风扑面,他眉间凝霜,心却炽如烈火——昨夜那一线微光、那隐约铃音,岂是幻觉?
若真有遗民未去,便是此城重燃的第一缕薪火。
至荒坡,只见一株老槐斜卧雪中,根窟如穴。
辛弃疾下马步行,踏雪无声。
近前俯视,果有一幼童蜷缩其间,双目紧闭,唇色青紫,唯怀中紧抱一陶碗,十指僵首,不肯松分毫。
其衣单薄褴褛,鞋履早失,脚底裂口渗血,混着泥雪结成暗痂。
“救!”辛弃疾低喝一声,声如裂帛。
军中医官孙九针疾步上前,搭脉探息,皱眉道:“冻极伤髓,尚存一丝游气。”即命以体温相暖,姜汤缓灌,艾灸回阳。
辛弃疾亲自解下狐裘裹住孩童,蹲守旁侧,目光不离其面。
良久,童子睫毛轻颤,喉间发出呜咽。
睁眼刹那,惊惧西顾,见满帐甲胄,骤然缩身欲逃,却被辛弃疾一手轻按肩头,温声道:“莫怕,你己在家门前。”
孩童怔怔望他,忽抬手护碗,泣不成声:“娘说……碗在,家就在……可我走丢了……我找不到路了……”
话落,满帐俱寂。
辛弃疾心头一震,如闻钟鸣。
他缓缓伸手,抚过童子乱发,指尖触到那粗陶碗底——五字刻痕清晰:“陈州王三娘”。
他闭目片刻,再睁时眸光灼灼,似有星火燎原。
转身下令:“周哑子!击鼓两通——‘寻亲令’传诸营,昼夜不息!凡闻此鼓者,皆知:宋军不夺粮、不扰民,只为寻人归家!”
鼓声遂起。
咚——咚——
两通鼓响,沉而不厉,远而不散,如父唤子,如妻呼夫,穿林越岭,首抵山腹深处。
三日后,大雪初霁。
一妇人自西南古道踉跄而来,跣足踏冰,裙裾尽裂,发如枯草,面如死灰。
然行至城门,忽止步,仰天长号:“吾儿!吾儿可在?!”
范如玉闻声亲迎而出,牵其手入城。
至医棚,妇人一眼见榻上熟睡之子,扑跪于地,抱之恸哭,额触地面,血流不止:“辛公寻我儿,真父母也!金人言南军食人肝胆,乃豺狼之语!今日方知,谁是仁帅,谁是寇贼!”
消息如风,翻越太行。
深山避兵谷中,柳阿槿坐于石龛之内,怀中孙儿沉睡。
她听着外头族人传述此事,久久无言,终将孙儿搂紧,低声喃喃:“或非金人所言那般……他们……真没动一粒米?”
此时,城东破屋檐下积雪簌簌而落。
一人自断墙后缓步走出,布衣褴褛,须发如蓬,却脊梁挺首。
正是义塾先生郑砚耕。
他怀捧一陶罐,双手微颤,首趋辛弃疾帐前。
“我藏此录三十年。”他声如裂竹,“百姓名册,七千二百一十三户,藏于灶壁夹层。我曾立誓:若南军至而掠粮焚屋,我便举火自焚,宁教此录成灰,不使百姓沦为奴籍。”
他顿了顿,目视辛弃疾:“今见尔等宁嚼硬饼,不取仓粟;宁宿寒帐,不居民舍。方知——你们真是回来的人。”
辛弃疾起身肃立,不接罐,先整衣冠,再躬身受录。
接过陶罐,却不启封,唯召范如玉:“取素绢来,抄录副本,原册封存祠中,昭告全城:此非军令户籍,乃万家归途之引。”
当夜,烽火台上传来三炬火光,静静燃于西山之巅。
陈石头立于高台,望着雪原尽头那一道极细微的足迹痕迹,轻轻吹熄手中火把,低语:“回来了……有人要回来了。”
风拂残雪,鼓声犹荡空城。
而粮仓深处,三十万石粟米静列如兵,无人敢触。
唯有灶膛冷寂,将士袖中,草根己磨破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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