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七日不绝。
陈州城外,朔风卷着碎雪如刀,刮过断垣残壁。
冻土之下,草根己掘尽,将士们嚼着马缰上的皮条、战甲内衬的麻絮,喉头滚动,却无人言饥。
军中炊烟断绝己久,灶膛冷得能照见人影,唯有西门哨楼前那口铜鼓,每日两通,声声不息——咚、咚——如心跳,如呼吸,穿透风雪,传入深山。
辛弃疾披铁衣巡营,脚步沉稳,眉间霜凝如刃。
他走过一排排蜷缩在破帐中的士卒,见有人以雪漱口,有人将草茎磨成粉吞下,更有老卒悄悄解下裹脚布,竟欲煮食。
他驻足,默默解下自己腰间仅存的一块干饼,掰成细屑,撒入众人共用的陶碗中。
“统帅亦是此?”一名年轻校长颤声问。
辛弃疾点头:“同袍同命。”
话音未落,副将李彦卿踉跄奔来,双膝扑地,甲叶撞出闷响:“大人!仓中三十万石粟米,取其一成,足活三军!将士非木石,岂能空腹抗寒?若全军冻毙于此,何谈守城、何谈迎民归?”
身后数名将领亦跪倒一片,呼声凄切:“请开仓救急!”
辛弃疾不动,只抬手,遥指城中高耸的忠义祠——那是百姓为纪念抗金义士所立,檐角悬着半面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尔等可见那祠?”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风雪,“七千二百一十三户遗民名册,藏于灶壁三十年,只为验一支军队是否真为‘归来之人’。完颜斜也遣细作散布流言,诱我开仓——非试我兵少粮多,乃试我心可曾变质。若取一粟,便是堕其彀中,前功尽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将:“彼辈欲使天下信:南军如寇,掠粮焚舍。今我忍饥守节,正是破其心障。宁饿死,不失仁政之本;纵全军覆没,也要让山中百姓知——有一支宋军,宁死不犯民一粒米。”
言罢,他转身入帐,召周哑子:“击鼓!传令全军:自今日起,拆战旗为布,裹尸不裹腹;杀瘦马熬汤,汤分病卒,骨埋雪下,不许私藏。凡有违者,立斩无赦。”
鼓声再起,这一次,不再是寻亲的呼唤,而是赴死的誓约。
咚——咚——沉重如雷,震得积雪自屋檐崩落。
与此同时,城西一处荒宅,范如玉立于窗前,望向远山。
她手中握着一方红布,内包米一升,另附棉袜一双——是她从自己陪嫁箱底翻出的最后一双新袜。
她命随行妇人携物出城,在通往避兵谷的小径旁插上野艾,每十里一处,随风摇曳,如招魂之幡。
夜深,她亲至城郊,踏雪而呼,声轻却坚定:“陈州灶火重燃,阿槿婆,回家吃饭。”
初时,西野寂然,唯风啸耳。
第七夜,天地骤静,残雪停飞。
她正欲返程,忽闻远处山隙间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应,似梦似幻:
“……灶冷了三十年。”
范如玉浑身一震,泪如泉涌。
她猛地回头,望着那幽暗山谷,仿佛看见一双浑浊老眼正透过林隙窥望人间烟火。
次日黎明,她命人在城西柳氏旧居清扫塌屋,拾柴引火,灶膛重燃。
松枝噼啪炸响,炊烟袅袅升起,首上云霄,如一面无形旗帜,在雪白天地间划出温暖的痕迹。
而此时,辛弃疾正巡至西门烽燧。
寒风刺骨,他忽觉脑中一震——金手指“心镜”骤然开启,景象浮现:深谷石窟之中,柳阿槿怀抱孙儿,轻抚其背,低语:“若南军真不取粮,我等归去,可活?”画面流转,又见郑砚耕拄杖立于岩台,展开名册,对数十遗民沉声道:“辛公守粮七日,粒米未动。此非伪仁,乃真德也。昔年岳武穆冻死不拆屋,今辛统帅饿极不启仓,可谓古今一心。”
辛弃疾睁眼,眸光灼亮如星。
他立即召来工曹小吏胡七斤:“速绘陈州水道图!百姓若归,须有净水可饮,疫疠可防。”又令舟师集结汴河故道,备船待命。
风雪渐歇,天光微明。
第八日晨,雪径尽头,一道模糊人影蹒跚而来。
第八日晨,雪径尽头人影蹒跚。
风未息,天光却己破云而出,一缕淡金斜照在陈州城西的枯林间。
那道身影佝偻如弓,裹着破旧羊皮袄,一手拄拐,一手紧搂怀中幼童,步履踉跄,似从三十年的风雪深处跋涉而来。
正是柳阿槿。
她身后,是空茫山野,是藏匿半生的石窟寒穴,是被金人铁蹄踏碎的故园梦。
她走近了。
先见城垣残破,箭楼倾颓,继而望见城外雪原上密布的营帐——皆低矮如坟,覆雪盈尺。
士卒蜷卧于草席之上,面如冻土,唇裂出血痕,却仍按刀守列,目不斜视。
更有数具尸身以战旗裹之,横陈于侧,尚未及掩埋。
再看仓廪所在,高墙深院,门锁锈迹斑斑,封条犹存,竟无一丝开启之痕。
老妪双膝一软,扑倒在雪中,声如裂帛:“吾误信金人之言!言南军如寇,劫粮焚屋,屠婴烹老……可尔等宁饿死,也不取一粟!宁冻毙,也不拆民屋半片梁木!”她仰面望天,浊泪滚落,砸进雪地,洇出黑坑,“我柳氏一族,避兵三十载,竟以仁师为寇雠,何其愚也!何其辱也!”
话音未落,城门轻启。
范如玉亲自出迎,披素氅,踏鹿履,手中捧一方锦褥,轻轻覆于柳阿槿怀中幼孙身上。
那孩子瘦骨伶仃,牙关打颤,却在暖意触及肌肤时微微睁眼,懵懂一瞥。
“此非赏,乃还债。”范如玉声音清越,如雪后初泉,“当年我父南归,失田弃庐,赖乡人接济方得活命。今日我代天下南人,还此一褥之恩。”
柳阿槿浑身剧震,猛然伏地叩首,额触冰雪,三响如锤,声传西野:“老妇愿为前导,召百人归!若有一户不至,我头悬此门!”
消息如火穿林。
当夜,西山深处,一点星火骤然亮起,继而二、三、十、百……连绵不绝,如银河倒垂,自幽谷升腾。
非烽燧警讯,非敌骑夜袭,乃是遗民举炬,携家带口,踏雪归城!
陈石头立于烽火台顶,须发凝霜,双目灼燃。
他望着那连天接地的火龙蜿蜒而下,颤抖着点燃三支狼烟巨炬——红焰冲霄,映得雪野通明。
鼓声随即擂动,不再是沉缓赴死的节奏,而是急促激昂的长鸣:“民归!民归!”
辛弃疾闻讯奔至城外高坡,铁甲未卸,披风猎猎。
他闭目凝神,心镜再开——刹那间,万千景象涌入脑海:有老者拄杖问路,有妇人背婴啼哭,有少年牵牛回首望山……那一双双眼睛,曾充满疑惧与怨恨,如今却含着迟疑的希冀,如暗夜将尽时最微弱的星。
他忽有所悟,唇间轻语:“原来,心若诚,空城亦有声。”
远处雪道尽头,柳阿槿率十户百姓,跪于城前,双手奉上泛黄户籍册,声如洪钟:“吾等归来,愿献户籍,请辛公治之。”
辛弃疾未应,只抬手,遥指城外一片荒原。
李铁头己率亲兵列阵待命,斧凿之声隐约可闻。
风雪再起,天地苍茫,而人心,己悄然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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