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明,江面漆黑如墨,唯有浊浪翻涌之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地之间只剩这咆哮的洪流。
新堤己具雏形,石笼交错,夯土叠垒,在风雨中巍然矗立,宛如一道初生的脊梁横卧于裂口之前。
然而主决口处仍宽十八丈,激流如怒龙张口,吞吐着残木断枝,每一次冲击都令大地微微颤抖。
田大橹浑身泥浆,双膝跪在高台之下,额头触地,声音嘶哑:“统帅!民夫昼夜不息己两日,筋疲力尽,再难填口……若无万人齐力,合龙恐成空谈!”他抬起满是沟壑的脸,眼中布满血丝,“水势愈涨,再拖一时,前功尽弃!”
辛弃疾立于青岩高台,衣袍猎猎,闭目凝神。
风裹湿寒扑面,他却恍若未觉。
识海深处,“洪流归脉”之境己然全开——那不是听水,而是听地;不是观浪,而是察脉。
万千水流在他心镜中化作银线交织,纵横如网,每一股分流皆有其律,每一分压力皆有其源。
忽然,他眉心一动。
东南风自江面拂来,夹带着水腥与夜露,但在那浩荡水声之中,竟有一丝滞涩之音——细微得几不可察,像是溪流遇石,稍作迟缓。
他心念疾转,再细辨,嗅觉亦随之通灵:风中有腐木味,混着稻草焦气,非自然漂浮之物所能有。
“上游……有人筑坝?”他低语,眸光微闪。
随即睁眼,声若雷霆:“传令!速调五百精兵,顺流而上,查探二十里内水域!若有百姓筑坝阻流,即刻相助加固,不得延误!”
周观澜闻令愕然,抱笏上前:“统帅,此时分兵,恐误合龙时机……且上游并无官修堤防,何来人工拦水?”
辛弃疾目光如电扫来:“你听的是水声,我听的是民声。断木成堆,草席连片,非溃屋即拆门——这是百姓自救!他们知道,堤不成,则家不存。此坝若成,可减三分水势,合龙有望!还不快去?”
周观澜心头一震,再不敢疑,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他亲率水文队逆流跋涉至下游两里外,火把映照之下,眼前景象令他喉头一紧——
一条歪斜却坚实的临时拦水坝横亘江心,由拆毁的门板、断裂的房梁、麻袋草席层层堆叠而成,数百村民正赤足踩泥,肩扛沙袋,奋力加高。
孩童递石,老者扶桩,妇人以裙裾兜土,人人脸上溅满泥点,却无一人退缩。
一名白发老农见宋军到来,颤声呼喊:“将军!我们……我们不想拖累大军!只求减些水势,救自己一条活路啊!”
周观澜怔立良久,忽觉胸口滚烫,热泪夺眶而出。
他解下斗篷覆于一位冻僵孩童身上,转身疾奔回堤。
“报——!”他跪倒在辛弃疾面前,声音哽咽,“上游确有民坝!非官建,非军修,乃沿岸七村百姓自发所为!他们拆屋伐树,以身为柱,死守坝基……统帅,此非河工,乃人心之工啊!”
辛弃疾缓缓起身,望向远方夜色中的江流,眼神深邃如渊。
“水能毁田,能吞城,能裂山川。”他低声说道,语气却如铁铸,“但它毁不了信。百姓信我们能护他们,我们信他们不会倒下——信在,堤自成。”
话音未落,东侧堤道传来脚步纷杂。
范如玉率众妇人推着三口大釜而来,热粥腾腾,香气冲破寒雾。
她面色憔悴,指尖冻裂渗血,却依旧执勺沿堤送食。
行至囚笼边,她停下脚步。
黑鳞蜷缩角落,披着湿透的麻衣,双目低垂,像一头被锁链困住的野兽。
范如玉舀起一碗热粥,轻轻递入栏中。
“喝吧。”她说,声音平静,“明日还有力气看河。”
黑鳞猛然抬头,目光如刀刺来——却在触及她双眼时骤然凝滞。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
没有仇恨,没有轻蔑,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比黑夜更坚韧的光亮。
就像他曾见过的北地母亲,在雪灾之夜为族人熬药燃薪,明知无力回天,仍不肯熄灭炉火。
他迟疑片刻,终于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碗底残留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竟似点燃了胸中久冻的灰烬。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醉剑江湖》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当夜,他倚栏而坐,望着长堤之上灯火连绵,民夫相扶而歇,将士轮值守望,妇人低声哼唱安眠曲。
远处,辛弃疾独立堤顶,身影剪影般嵌入苍穹,仿佛与天地同呼吸。
黑鳞握紧铁栏,指甲陷入掌心。
“若宋人皆如此……”他喃喃,“何以北地无光?”
风渐止,水势稍缓,万籁俱寂。
忽然,辛弃疾身形微顿。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暗夜,眉头悄然蹙起。
那一瞬,风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声响——像是铁片轻碰,又似甲叶微震,混在滔滔水声里,几不可闻。
但他听见了。三更,风向突转。
北风骤歇,江面一时沉寂如死,继而西南微起,拂过湿冷堤岸,卷动残雾。
辛弃疾立于青岩高台之巅,衣袍尽湿,发丝紧贴额角,双目微闭,识海翻涌。
“洪流归脉”之境全然洞开,天地水势皆纳于心——江底暗流、地脉走向、风行轨迹,尽数化作银线游走经络之间。
忽而神念一颤,似有铁针刺入灵台。
他眉峰骤锁。
那风中竟夹着一丝异响——极细、极轻,若非心神凝至毫厘,断难察觉。
是甲叶轻碰,错落有序;是弓弦绷紧,蓄势待发;更有千人潜行,足音压泥,步履隐忍却连绵不绝,如夜兽伏草,悄然逼近南岸。
再听水声。
浊浪依旧咆哮,但北岸浅滩处水纹有异——本应随潮起伏的缓流,竟泛起细密气泡,成片翻涌,非鱼群扰动,亦非水底松动,而是重物涉水,踩破淤泥所致。
人数不下三千,正欲借夜色与洪声掩护,秘密渡江首扑后方粮仓!
辛弃疾猛然睁眼,眸光如电裂开黑暗,声震长堤:“完颜突合欲夜渡袭粮!传令——布链为障,火矢待发!各营偃旗息鼓,伏兵两岸,只待铃响!”
号令既出,鼓角低鸣,将士迅速隐入暗影,弓弩上弦,火箭列阵。
范如玉闻讯奔至,未语先察地形,目光掠过浅滩,忽有所悟。
她转身急召随军妇人:“取红布、铜铃、油毡来!快!”
片刻间,数十匹素日缝补军衣的红布被撕成长条,以麻绳串联,横贯浅滩十丈之外,距水面半尺,浮于油毡之上。
每十步系一铜铃,铃下垂线悬石,稍触即晃。
布链柔韧,水波轻托,宛如赤蛇潜游江面,无声无息,却布下天罗。
“此非刀剑,却是耳目。”范如玉低声嘱咐周观澜,“铃响即敌至,不可迟疑。”
周观澜肃然点头,眼中己无半分轻慢。
他望着那看似脆弱的布链,忽觉其重逾千钧——那是百姓拆屋所捐之布,是军眷割袍所织之索,是人心结成的第一道防线。
夜更深,万籁俱寂,唯余江涛低吼。
忽然——
“叮!”
一声清脆,划破死寂。
继而“叮叮叮”连响不绝,布链轻颤,铜铃齐鸣,如警钟骤起!
刹那间,两岸火把齐燃,李铁头率伏兵自芦苇丛中暴起,强弓劲弩齐发,火箭如雨坠落江面。
油毡遇火即燃,火焰顺布链蔓延,赤光冲天,映得整段江流如熔金沸腾。
涉水金军猝不及防,前队陷于火海,后队慌乱践踏,惨叫哀嚎混入水声,血染浊浪。
北岸,完颜突合立于高丘,眼见奇袭溃败,怒极拔刀,斩断旗下旌旗:“宋人竟以妇人之布,锁我铁骑!可恨!可杀!”
火光彼岸,辛弃疾静立如山,目光穿透烈焰,落在那一道燃烧的红链之上。
他轻语,声几近呢喃:“你以水为兵,我以心为堤。心若成链,万夫莫开。”
远处,田大橹拄锹而立,望着火光中蜿蜒如龙的布链,老泪纵横,喃喃道:“黄河千年溃,今朝有人锁……”
风止,火盛,战局己定。
然而就在此刻,辛弃疾神色忽凝。
他闭目再探“洪流归脉”,心湖骤起惊涛——上游水势,竟仍在持续下降,且脉动紊乱,非雨歇所致,更非自然减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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