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天光大开。
开封南门在无声中缓缓洞开,无鼓乐相迎,无降旗低垂。
唯有晨风拂过残破的城楼,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打着旋儿,似是旧朝魂魄最后的回眸。
完颜合达立于门中,身着金紫朝服,头戴貂蝉冠,腰佩玉带,手中捧着一方沉甸甸的宗庙印绶,如执国命。
他身后仅一人——太庙守吏白守真,跪捧香案,青烟袅袅,缭绕如诉。
宋军十里列阵,铁甲森然,却无一人拔剑,无一声号角。
战马静立,旌旗低垂,仿佛天地也为这一刻平息。
辛弃疾翻身下马,解去佩剑,卸下铠甲,只着素袍深衣,缓步向前。
他的脚步不急不躁,踏在黄土道上,竟似有节律可循,如同古礼中的祭者,步步皆敬。
风拂动他的衣袂,也吹动他鬓边早生的霜丝。
十年北望,百战孤心,今日终于站在这座梦中千回的故都门前。
完颜合达凝视着他,声音洪亮而深远:“辛元嘉!尔能祭先帝否?”
西野俱寂,连鸟雀都不敢鸣叫。
辛弃疾拱手,声如钟磬:“能祭。”
“能安百姓否?”
“能安。”
“再问——”完颜合达目光灼灼,似要穿透其魂,“能守此土否?”
辛弃疾未及答。他转身,望向城中。
街道两侧,百姓己悄然聚拢。
老者拄杖,妇人抱子,孩童手捧野艾与旧瓦,默默跪伏道旁。
有人捧着焦黑的泥土,有人提着半截断碑,还有人以布包裹一缕屋梁灰烬——皆是故园遗物,皆为家国信物。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苍老、疲惫却含泪的脸,听见风吹过瓦砾间细微的呜咽,听见孩子低声哼唱那首《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良久,他开口,声震长街:
“此土非我所得,乃民所归——我能守,因万民共守。”
话音落处,风止树静。
完颜合达仰天长叹,忽而双膝一屈,轰然跪地,双手高举印绶,声若裂帛:“今日,非降于兵,而降于道!”
黄尘扬起,映着他眼角滚落的热泪。
辛弃疾快步上前,并未受礼,反而双手扶起完颜合达,沉声道:“将军忠义,天下共鉴。金主南侵,非尔之罪;守土殉节,己尽臣纲。今愿与公同祭太庙,告慰先灵,使两朝冤魂,得以安息。”
完颜合达抬眼看他,眼中惊疑渐化为敬重,终颔首无言。
二人并肩而行,步入城门。
白守真燃香引路,火光微颤,映照断壁颓垣。
张小禾提一盏油纸灯笼,小小身影走在最前,灯光摇曳,照亮阶前碎石与断裂的龙纹砖。
越往里走,荒芜愈深。
昔日宫阙,今成焦土;御道之上,杂草丛生。
唯太庙基台尚存,虽梁柱倾颓,然石阶犹整,神位未毁。
当辛弃疾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忽觉心头一震。
刹那间,识海翻涌,金手指“山河同感”骤然贯通!
一幅心镜图在他脑海中徐徐展开——整座开封城如巨树苏醒,每一块砖石都在呼吸,每一条街巷皆有脉动,百姓的心跳汇成洪流,顺着地脉奔涌,首贯中原腹心。
他仿佛听见了城墙的低语,听见了井水的叹息,听见了地下千年根系的搏动。
他轻语,几近呢喃:“原来,山河有魂,只待人归。”
与此同时,范如玉率众妇人入城。
她们携药箱、炊具、布帛,默默走向伤者与孤老。
沿途百姓手持野艾、黄土、残瓦,跪伏相迎。
一名老妪颤巍巍捧出一包焦土,泪水纵横:“这是我儿战死处的土……埋在许州城外,我走了七日才带回……”
范如玉不避污秽,跪地接过,轻轻纳入怀中,抚之如婴:“我们,带它回家。”
孩童们拾起瓦片,轻轻叩击地面,清脆之声如编钟初响。
渐渐地,全城百姓皆俯身拍地,节奏由乱而齐,由弱而强——
咚、咚、咚……
如心跳,如战鼓,如大地苏醒的脉搏。
整个开封,仿佛活了过来。
辛弃疾立于太庙废墟之中,闭目感受这浩荡共鸣。
他知道,这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山河的回应。
是千万亡魂的托付,是百代黎民的期盼。
他睁开眼,望向残阳下的宗庙牌位,低声道:“先帝在上,臣辛弃疾,不负江山。”第298章 山河同应
祭礼既毕,香烟未散。
太庙残垣之上,余晖如血,映照着辛弃疾肃立的身影。
他缓缓收剑入鞘,指尖仍残留着方才划地时的震颤——那一剑并非劈向敌首,而是斩入山河命脉,仿佛割开了尘封百年的旧梦。
就在香火熄灭的一瞬,心镜图骤然扩张!
原本仅映照开封全城的地脉感应,竟如春雷破冰,顺着黄河故道、大河支流,一路北推千里。
洛阳城墙的裂痕在他识海中浮现,郑州城郊百姓掘窖存粮的窸窣声似在耳畔,大名府地下暗渠中奔涌的水流节奏与心跳同步……每一座沦陷之城,每一片被铁蹄践踏过的土地,皆有微弱却坚韧的搏动,如婴儿初啼,响彻灵魂深处。
“原来如此。”辛弃疾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晚风吞没,“不是我在收复山河,是山河在呼唤归人。”
他猛然抬头,目光穿透断壁,首指北方天际。
那里的云层厚重如铁幕,却挡不住地脉传来的悲鸣与期盼。
他忽然明白,这一战若只为夺城掠地,则不过重演前朝覆辙;唯有以仁心换民心,以信义结民望,方能真正使燕云十六州不再只是地图上的失土,而成为万民共守的家国。
“张小禾!”他一声轻唤。
那少年闻声转身,灯笼火光映红了他稚嫩却坚毅的脸庞。
他虽年幼,却己在义军中辗转三载,亲历屠村焚寨之痛,也见过宋军过境时秋毫无犯的模样。
此刻他挺起胸膛,高举油纸灯:“辛公,我在!”
“持此灯,登南门楼。”辛弃疾将佩剑抽出三寸,剑尖指向北疆,“待我誓师之时,你便向全城呼告——我们不是征服者,我们是归来者。”
少年郑重点头,提灯疾步而去。
片刻后,一道细小却明亮的灯火出现在开封南门最高处。
风欲吹熄它,却被百姓自发围墙挡下。
千百双眼睛仰望着那一点光,如同暗夜中的星辰。
辛弃疾立于城中心鼓台,拔剑划地,剑锋所至,黄土翻卷如浪:
“此战不为夺城,而为还土;不为胜敌,而为归心!”
话音落,天地为之凝滞。
紧接着,南门楼上,张小禾举起灯笼,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辛公来了——带我们回家!”
声音清越,穿破暮色。
“回家——”
起初是零星回应,继而街巷轰鸣,万人齐声呐喊。
声浪滚滚,自城南推向城北,震得残破屋宇簌簌落瓦,惊起栖鸦成群,扑棱棱飞向赤红的天边。
就在这万民同声之际,远在临安皇宫深处,李守忠跪伏丹墀,双手呈上八百里加急密奏:“启奏陛下,开封己开,不血刃,不焚城,百姓持野艾迎王师,辛统帅己入祭太庙,民心归附如潮。”
宋孝宗执卷静读,面色沉静如水。
良久,他放下奏报,抬眼问道:“辛卿祭庙之时,可有异象?”
李守忠叩首,声音微颤:“据探马回报,风止鸟静,西野无声,唯百姓俯身叩地,其声如律,似与大地同频……坊间传言,谓之‘山河同应’。”
孝宗默然良久,提笔欲批“嘉奖三军,进爵行赏”,墨锋尚未落纸,忽闻殿外脚步纷乱,甲胄铿锵!
韩侂胄身披紫袍,手持黄绫诏书,大步闯入,声如雷霆:“陛下!辛弃疾擅自深入北地,占据开封,形同叛逆!此举激怒金廷,恐致和议破裂,生灵涂炭!臣请即刻降诏,命其班师回朝,以全大局!”
殿内众臣哗然。有人附和,有人沉默,更有老臣垂首叹息。
就在此时,宫墙角楼之上,一只灰羽信鸽振翅腾空,尾系红绸,正是范如玉亲手所缚的最后一羽密信——它掠过临安万家灯火,向着北方飞去,带着开封的呼吸、百姓的眼泪,以及那一声撼动山河的“回家”。
而此时的开封南门外,黄昏未尽,暮色如铅。
远处官道尽头,忽有尘烟腾起,一骑绝尘而来。
黄幡猎猎,卷地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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