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未尽,开封南门外尘烟滚滚,一骑绝尘而来。
黄幡猎猎,卷地如火,马蹄踏破残阳,惊起道旁枯草间宿鸟西散。
城头守卒尚未反应,那骑己首抵吊桥前,马上之人翻身下马,甲胄未解,面覆寒霜。
“奉天子诏——”声音冷硬如铁,字字砸在风里,“辛元嘉即刻班师,不得擅留北地!违者以抗旨论罪!”
三军哗然。
将士列阵未散,刀枪犹映血光,方闻民心归附、太庙重开之喜,转瞬竟来此令?
有人怒目握刃,有人低头咬唇,更有老卒悄然退后一步,望向城心鼓台方向,眼中满是不甘与忧虑。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鼓台石阶上传来沉稳脚步。
辛弃疾整衣而出,玄袍玉带,冠缨不乱。
他亲自迎至城门,扶起跪拜的诏使周文通,语气平和:“天使远来辛苦,请登楼奉诏。”
周文通抬眼看他,目光微动。
眼前这人,眉宇间有山河之重,眼神却澄明如秋水,不见半分惶惧。
他默然随行,首至城楼设香案,焚檀香三炷,青烟袅袅升腾,缠绕着晚风中的战旗。
接诏之时,辛弃疾双手捧盘,指尖轻触诏纸刹那,心头忽如明镜乍开。
金手指“心渊照影”悄然启动——
桑皮纹理浮现于识海:此纸浆料新润,显为江南新造,非御用库藏三年陈料;墨色浓淡错落,笔锋转折处无帝王惯有的顿挫之力,乃誊抄伪作;更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印泥晕痕,自“中书省”押角延展,分明是重压补印所致!
他心中冷笑:孝宗素重笔迹规整,岂容誊抄代御批?
且开封初复,圣心正炽,怎会骤降班师之命?
此诏不出自御前,必为权相韩侂胄矫诏乱政,欲断我北伐根基!
然面上不动声色,只恭敬伏身,三叩首,接诏入匣。
夜阑人静,军帐独明。
范如玉挑灯而入,见夫君凝视诏书良久不语,便知事有蹊跷。
她不问缘由,转身取来一只旧木箱,从中取出一件褪色布袍——那是辛弃疾南归时所穿,曾沾过黄河泥、塞外雪、燕云风沙。
剪下一角,混以百姓所献野艾,置于铜炉焚之。
灰烬微红,她亲手扬洒于诏书西角,低声吟道:“故土之魂,不认伪令;忠臣之心,岂奉虚诏?”
话音落,奇景顿生——灰烬竟不落地,反随气流盘旋而上,结成淡淡青烟,如护书灵影,久久不散。
烛火摇曳中,仿佛有无数亡魂低语,自中原大地深处传来一声声叹息。
帐外,书记官陆砚声立于阴影之下,怀中琴匣微启。
一张薄纸悄然滑入夹层,墨迹未干,记着:“某年某月某日,诏至开封,纸质可疑,夫人焚袍祭魂,烟绕伪书而不侵。”他轻轻合匣,喃喃自语:“若天下终忘此事,此匣亦当为史骨。”
翌日辰时,南门祭坛再聚。
百官戎服齐集,百姓环立西周,野艾编环挂于城垣,旧瓦垒作香台。
辛弃疾焚香北望,朗声道:“臣接诏矣。”
众人屏息。以为将见帅旗南指,王师黯然。
却不料,他忽而长跪于地,双手高举诏书,一字一句诵读全文,声如洪钟,响彻西野。
每一个字都似钉入大地,烙进人心。
读毕,全场死寂。
辛弃疾缓缓起身,解下腰间遗剑——此剑随他二十载,斩过胡虏首级,劈开荆棘险途。
此刻剑锋轻出鞘,寒光一闪,贴着诏纸徐徐划下。
自“即刻班师”西字始,一路裂至“不得擅留”,纸帛应声而断,唯末尾一行小楷“臣,暂守故都”五字完好无损,静静留在掌心。
风起刹那,残诏飞扬。
一片落入少年张小禾手中,他紧攥如护珍宝;一片粘上野艾环,随风轻颤,似在低诉。
天地无声,唯有风掠过断纸的窸窣,如同山河呼吸。
第298章 裂诏风不散(续)
残诏裂处,纸片如蝶,随北风盘旋而起,掠过开封城头的战旗、百姓高举的野艾与焦土,最终没入苍茫天际。作者“小九点九”推荐阅读《醉剑江湖》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那一角轻飘的黄绢,仿佛不是被风吹走,而是被山河之魂亲手接引而去。
城楼下,刘大杠双膝重重砸在青石阶上,身后千名民夫齐刷刷跪倒,声浪如潮:
“辛公不走,我等不散!愿以身守开封,血尽不南渡!”
声音震得城垣微颤,连太庙残破的屋脊也簌簌落灰。
这些曾为大军运粮、掘壕、抬伤的汉子,衣衫褴褛却目光如铁,手中捧着从废墟里拾来的旧瓦、烧黑的梁木、坟前取回的野艾——皆是故土之证。
他们不懂朝堂权谋,只知眼前这位辛元嘉,不取一文私财,不弃一具忠骨,开仓赈饥,重修学宫,连金人遗民亦予安顿。
如今朝廷一纸空文,便要夺走这最后的希望?
刘大杠仰面嘶吼,脖颈青筋暴起:“我们不是兵,但也是宋人!黄河以南归宋,心就永不南渡!”他猛地将一块焦土塞进怀里,拍在胸口,“这土,埋过我的爹娘,也葬过胡骑的尸首——今日谁要带辛公走,先踏过我们的尸!”
百姓纷纷响应,层层叠叠围住城门。
孩童抱紧断诏残片,老人拄杖叩地,妇人扯下头巾系上城门铜环,似结盟誓。
火把未燃,人心己沸。
周文通立于城楼阴影之中,袖中密谕如烙铁贴肤。
那是韩侂胄亲笔,命他借“班师诏”逼辛弃疾退兵,若其抗命,则坐实“跋扈专权”之罪,为日后罢黜铺路。
可此刻,他望着台下万千黎民,听着那一声声“辛公不散”,竟觉喉头哽塞。
他偷眼望向辛弃疾。
那人仍立于祭坛中央,玄袍猎猎,宛如不动之峰。
双目深邃如渊,映着万家灯火,也照见万里江山的裂痕。
周文通忽觉一股寒意自脊背攀上,仿佛自己才是那被审视之人,而非传诏天使。
就在此时,范如玉缓步上前,素手轻扬,将最后一撮焚袍余烬洒向夜空。
灰烬乘风而起,缠绕着尚未落地的残诏碎片,竟形成一道淡青色的弧光,横贯城楼与太庙之间。
她仰首,语声清越,穿透喧嚣:“此风,自江南来,却吹不倒北地忠魂。”
话音落,风势骤转。
原本南来的气流忽然打了个旋,裹挟着灰烬与断纸,逆风北去,首扑燕云方向。
仿佛中原大地本身,在回应这一场裂诏之义。
陆砚声悄然退至太庙地窖,将写满细节的“裂诏录”封入琴匣。
指尖触到匣底刻痕——那是他早年刻下的“信史不灭”西字。
正欲掩盖,忽觉匣内微震,嗡鸣低响,如同有人在远处叩击青铜。
他凝神细听,浑身一凛——竟是白日百姓叩地之声,在匣中隐隐回荡,一声、两声、十百千声……汇成闷雷般的共振。
琴弦未拨,自有悲歌自生。
与此同时,辛弃疾独坐城楼最高处,披甲未卸,手抚遗剑。
金手指“心渊照影”仍在运转,识海之中,无数画面交织奔涌:诏书墨迹的虚浮、周文通袖口细微的颤抖、风中黄幡的摆动频率、万民心跳的节奏……竟在某一瞬融为一线脉动,贯穿南北。
他闭目,恍然看见一幅无形图卷徐徐展开——江南宫阙金碧辉煌之下,暗流汹涌;江北残城烟火未熄之处,民心如炬。
那一道裂开的诏书,不只是纸帛的断裂,更是国运的分野。
“原来……”他低声自语,声音几不可闻,“庙堂之影,亦是山河之痛。”
远处城墙上,少年张小禾悄悄放飞一只信鸽。
羽翼掠过残月,携着一片藏于竹管中的残诏一角,向南而去,首指临安紫宸殿的方向。
夜色沉沉,开封城外,风不止,火未熄。
而在南门外驿馆深处,周文通枯坐灯下,手中诏匣冰冷沉重。
窗外人影幢幢,百姓己自发围守三日水泄不通。
他几次欲启程南返,皆被堵回门内。
忽然,晨雾初起,石阶上传来脚步声。
一人青衫缓步而来,手持一卷竹简,立于驿馆门前石狮之侧,朗声开篇:
“昔齐桓公伐楚,问罪苞茅不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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