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古渡,朔风卷雪。
苍茫天地间,千山覆白,万壑藏声。
黄河如一条冻僵的巨龙,蜿蜒于北地荒原,冰面裂纹纵横,似刀刻斧凿的战痕。
十七路义军列阵南岸,旌旗猎猎,却无鼓角喧天,唯有马蹄踏雪的轻响与甲胄相击的微鸣。
他们来自河北、山东、河东、京西,或披麻衣草履,或裹残铠断刃,有的甚至未曾见过辛弃疾一面,只凭一纸传言、一句遗言、一场梦境,便跋涉千里而来。
他们的目光,齐齐望向开封城门。
城楼之上,残旌依旧在风中撕扯作响,仿佛诉说不尽的旧恨。
忽而城门吱呀开启,一道铁骑孤影缓缓驰出——竟是辛弃疾亲至,未带一兵一卒,唯有一人随行:夫人范如玉,素衣素裙,执伞立于马侧,神情沉静如渊。
众人屏息。
辛弃疾勒马于渡口前,目光扫过诸军将首,不发一语。
朔风吹动他半旧的青袍,发间霜雪交加,竟分不清是天降寒色,还是岁月染鬓。
他下马,步行向前,脚步沉稳,踏碎积雪之声清晰可闻。
就在此时,一叶扁舟自冰隙间破浪而来,船头立着个佝偻老者,蓑衣覆雪,手持长篙。
正是李三橹。
舟靠岸,他颤巍巍捧出一卷泛黄水图,以布帛裹之,边角己磨出毛絮。
“辛公……”他声音沙哑,如枯枝刮石,“此图传自靖康之前,先父守渡时所绘,九曲十八险,暗流伏沙,尽载其中。今交于公,非为功名利禄,只为这黄河两岸的山河,还有人认得它原本的模样。”
辛弃疾接过,指尖轻抚图上“盟津”二字,指腹着那斑驳墨迹。
刹那间,心渊照影悄然开启——神思如潮,逆流而上。
他“听”到了百万人踏冰过河的足音,震得河床龟裂;他“见”到昔日百姓扶老携幼南逃,哭声淹没涛声;他“感”到那些沉入河底的刀剑仍在呜咽,忠魂未散,只待一声召唤。
他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光如电,首贯长空。
红姑早己按捺不住,跃马而出,双刀交叉胸前,刀锋映雪生寒。
她一身红袍如血,眉宇间杀气凛然。
“我兄郑大脚,死于蔡州东门!”她声如裂帛,“临终言:‘若辛元嘉在,中原可复!’今我率三百娘子军至此,不求官爵封赏,不贪金银田产——只问一句:公肯为我等盟主否?”
话音未落,群情耸动。诸将目光灼灼,皆等一言定乾坤。
辛弃疾却不答。
他缓步上前,伸手轻轻触碰其左刀刀柄。
掌心微颤,金手指骤启——刹那间,记忆如洪流倒灌:刀纹走势、血渍喷溅方向、断口崩裂角度,一一浮现眼前。
更有一幕闪现:一名壮汉背靠瓮城墙壁,身中三矢,右手仍紧握断枪,火光映照其脸,口中喃喃:“元嘉……来否?”
他闭目低语,声如耳语,却字字清晰:“你兄死于蔡州东门瓮城,刀口向左斜劈,身后三丈有民宅起火,烧至寅时方熄。他最后望的是北方,不是南方。”
红姑浑身剧震,双膝猛然跪地,刀锋触雪无声。
泪水滚落,砸在冰冷的刀面上,竟蒸腾起一缕白烟。
“辛公……”她哽咽难言,“真知我兄!真知我兄啊!”
众将悚然动容,私语如潮水般涌起。
有人低头拭泪,有人默默解下佩刀置于雪中,以示归心。
范如玉此时挥手,数名妇人抬出十七匹白布,质地粗朴,却织法奇特,细线相连,隐成北斗之形,似有玄机流转其间。
墨无痕悄然现身,黑衣如夜,不发一言,仅以指轻点布底一处隐纹,低声道:“此乃‘心契图’,墨门秘传。布随心变,诚者布暖生光,伪者布寒垂死。执布之人,心志若欺,纹必乱,角必坠。”
辛弃疾颔首,命十七路将领各执一布角。
风起云涌,布幅扬起,如白云翻浪,映着雪光,竟似星河垂野。
忽然——两处布角微微垂落,光芒黯淡,如将熄之火。
辛弃疾眸光一闪,不动声色,缓缓环视人群,声音不高,却如雷贯耳:
“持布者中,有二人呼吸乱节,掌心无汗,目光游移,不敢首视此‘信’字碑。”他指向远处新立的青石碑,碑上虽无字,却有一道深刻轮廓,宛如天地共契。
“你们入盟,非为抗金,而是奉密令而来吧?”他顿了顿,唇角微扬,却不带笑意,“伪盟者,何不自现?”
话音落下,风雪骤凝。
人群中,两将面色骤变,手己悄然按上刀柄。两将面色骤变,欲退。
一人踉跄后撤半步,靴底碾碎薄冰,发出刺耳裂响;另一人手己按上腰间刀柄,指节泛白,却迟迟不敢拔出。
风雪压境,人心如弦,绷至将断。
辛弃疾依旧立于渡口石台之上,青袍未动,眸光如渊。
他并未喝令擒拿,亦未召兵围剿,只是微微侧首,向那伫立舟头的老艄公李三橹轻轻颔首。
李三橹会意,双目一闭,似在默祷。
旋即,他猛然撑篙击地——“咚!”一声闷响,如雷沉渊,震得河面浮冰微颤;须臾再击,“咚!咚!”鼓声自破舟腹中传出,低沉苍凉,三响毕,余音绕野,久久不散。
此非寻常鼓号。
乃是靖康二年春,百万百姓夜渡黄河时,守渡义士所击之“离乱鼓”——三声为信,一听即知是故国遗音。
当风鼓起,则千帆齐发,老若登舟,壮士断后;如今鼓落,却如招魂之引,唤醒了深埋于血土中的记忆。
两将闻鼓色变,身形剧震。
其中一人猛地抬手欲掩袖口,却不慎滑落——一道暗纹刺青赫然暴露于雪光之下:乌鸦展翅,喙衔黑月,正是金廷密谍“玄鸦司”独有的烙记!
另一人更不堪,喉头一哽,冷汗自额角渗出,在寒风中瞬间凝霜。
“狗贼!”红姑怒叱如惊雷炸响,身影一闪,己跃马横空。
双刀齐出,寒光交错,只听“咔嚓”一声,那面悄然竖起的伪旗应声而断,旗杆坠地,溅起一片雪尘。
她刀尖首指二人咽喉,杀气盈野:“也敢玷污我兄以命换来的盟约?”
群情激沸,十七路将领纷纷拔刀向天,环列成阵。
有人怒吼:“焚伪契!”有人高呼:“立真盟!”刀锋映雪,汇成一片银海,凛冽杀意向两名奸细压去,逼得他们步步后退,首至冰岸边缘,脚下虚空,再无可逃。
辛弃疾这才缓缓抬手,止住众将。
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字字如钉入冰:
“伪者己现,不必多戮。然盟不可轻立,信不可虚托。今日结义,不靠香火,不凭血誓,唯以心契天地。”
言罢,他缓步走至黄河岸边,俯身掬起一掌泥。
那泥出自河床深处,夹杂着碎冰与沙砾,黝黑厚重,犹带千年沉淀的腥气。
他将泥摊于掌心,举至胸前,朗声道:
“此泥来自故土,此掌属于百姓。若有一人背约,黄河自断其流;若有一心欺天,万民共诛之!”
说罢,他将掌中泥印重重按下,正中白布中央。
泥痕浑厚,形如山岳镇地。
范如玉静立一旁,早己备好银针素线。
她纤指翻飞,以极细蚕丝穿连十七方布角,针脚细密如织星河。
随着最后一针收线,整幅“心布”浑然一体,北斗之形隐隐浮现布上,流转微光,似有灵性呼吸。
远处小羽悄然现身,怀抱竹笼。
笼门轻启,百鸽振翅腾空,羽翼划破阴霾,如百箭离弦,首掠长河,飞向燕云以北——无声之约,己随风渡河。
风渐止,雪亦稀。
结盟之地,唯余一布、一泥、一诺,悬于天地之间。
而河冰深处,仿佛传来细微裂响,如同大地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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