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娇在王家歇脚的这两天，过得浑浑噩噩。王老虎话不多，但手脚麻利，每天天不亮就进山打猎或者砍柴，回来时总会带回些猎物或者柴火。王老太太虽然嘴上刻薄，但手脚还算勤快，给她熬了热腾腾的酸菜汤，烤了喷香的玉米饼子。
李玉娇身上的湿衣服早就干了，换上了王家母子俩找出来的旧衣裳。虽然是粗布的，但浆洗得很干净。她坐在热炕头，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光，一针一线地绣着帕子，试图用熟悉的手艺来安抚自己惶恐不安的心。
她绣的是一对并蒂莲，花瓣娇艳欲滴，绿叶脉络清晰。这是她以前在张大户家时，没事就喜欢绣上几针解闷的。那时候，她还抱着一丝幻想，或许能遇到个如意郎君，过上安稳的日子。可现实却给了她狠狠一击。
张大户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年轻时做过些生意，赚了点钱，后来家道中落，就搬到了沈阳城，买了个不大不小的宅院，过起了收租的日子。他娶过两房媳妇，都早早去世了，留下几个孩子。李玉娇是被他强行买来做第三房填房的。她还记得过门那天，张大户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可热闹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洞房花烛夜，张大户就醉醺醺地闯了进来，一把将她摔在床上，粗暴地玷污了她。
那一夜，她哭得声嘶力竭，感觉自己的清白和尊严都被碾得粉碎。接下来的日子，更是生不如死。张大户对她非打即骂，把她当成了奴仆，稍有不顺心就拿她出气。更让她绝望的是，张大户的儿子，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败家子，也对她垂涎三尺，时常借故骚扰她。
她想过逃跑，可人生地不熟，能跑到哪里去？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张大户的那个小妾，年轻貌美的柳氏，给她使了个绊子。柳氏说她偷了张家的金银首饰，张大户不问青红皂白，就让人把她捆起来，吊在柴房里，足足吊了半夜。要不是张大户的大儿子念及一点旧情（其实是怕事情闹大影响他的继承权），从中说和，她恐怕早就被折磨死了。
这一次，她彻底心死了。她偷了张大户几两银子，又凭着记忆，画了几张简单的绣样，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从张家后门溜了出去。她一路向北，只想着能离那个恶魔般的家越远越好。她不知道长白山在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她只知道，她一刻也不想再见到张大户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玉娇姑娘，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王老太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粥走进来，放在炕桌上，“趁热喝了吧，暖暖身子。”
“谢谢您，王奶奶。”李玉娇放下绣绷，欠了欠身，接过粥碗。粥熬得很稠，散发着淡淡的米香，里面还放了些碎花生和红枣，很是香甜。
“习惯就好。”王老太太在她身边坐下，浑浊的眼睛看着她，“老虎那孩子，就是脾气倔了点，心眼儿不坏。你别看他长得凶，其实对自家人，那是没得说的。”
李玉娇低下头，小口喝着粥，没有接话。她对王老虎的印象很复杂。他救了她，是她的恩人。但他那粗鲁的言行，还有那晚无意中提到的“媳妇儿”，都让她感到不安。她只想尽快恢复体力，然后离开这里。
“王奶奶，”她鼓起勇气说道，“真的太谢谢您和王大哥了。我己经好多了，想……想明天就告辞了。”
王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常态：“告辞？你这就要走？上哪儿去啊？外面天寒地冻的，你一个姑娘家……”
“我……我有亲戚在附近，想去投奔他们。”李玉娇含糊地说道。她不能说出自己是被婆家休弃的，更不能说自己是逃出来的。
“哦……”王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问。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行吧，你既然想走，俺也不拦着。等你身子骨再结实点，能走远路了再说。”
晚上，李玉娇躺在热炕头，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北风呼啸，发出呜呜的声响。她想起在张大户家的种种遭遇，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不是个软弱的人，可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她的心己经千疮百孔。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还有狗叫声。
“怎么回事？”李玉娇心里一惊，坐了起来。
王老虎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带着一丝怒意：“柳氏？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吗？”
接着，是一个尖利的女声：“王老虎！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张大爷对你那么好，你居然拐走了他的三姨太！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李玉娇的心猛地一沉，是柳氏！她怎么会找到这里来？难道是张大户派她来的？或者，是她自己找过来的？
她慌忙穿上衣服，想要躲起来，可己经来不及了。房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柳氏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袄绿裙，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扭着腰肢走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显然是张大户家的护院。
柳氏一进门，就看见了炕上的李玉娇，眼睛立刻瞪得像铜铃，尖声叫道：“好啊！王老虎！原来藏在这里！张大爷让我来问你，他三姨太是不是被你给藏起来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霸占张大爷的人！”
王老虎站在门口，堵住了两个护院的路，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砍柴刀，冷冷地看着柳氏：“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三姨太？这是俺在冰湖边上救的一个落难的姑娘，跟你们张家没关系！”
“没关系？”柳氏嗤笑一声，走到炕边，上下打量着李玉娇，眼神里充满了嫉妒和怨毒，“长得这么水灵的姑娘，会是普通落难的？王老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霸占张大爷的财产吗？我告诉你，张大爷早就看出你的狼子野心了！他让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李玉娇是张家的三姨太，是他的女人！你要是敢碰她一根汗毛，张大爷饶不了你，整个沈阳城都不会放过你！”
“放屁！”王老虎怒吼一声，手里的砍柴刀扬了起来，“这姑娘是俺救的！跟你们张家没有半毛钱关系！你们赶紧给我滚出去！”
“你敢！”柳氏吓得后退一步，但很快又仗着有护院撑腰，色厉内荏地喊道，“王老虎，你敢动我一下试试？我让我爹告到官府去，你就等着坐牢吧！还有你救的这个姑娘，她是张家的人，你窝藏她，就是同罪！”
李玉娇又气又怕。她没想到柳氏会如此颠倒黑白，恶毒至此。她深吸一口气，从炕上下来，走到柳氏面前，冷冷地看着她：“你嘴巴放干净点！我是不是张大户家的人，我自己清楚！你有什么证据？”
柳氏没想到李玉娇敢这样跟她说话，一时有些错愕。她上下打量着李玉娇，虽然穿着粗布衣服，但气质不凡，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跟那些乡下丫头完全不一样。她心里有些怀疑，但随即又想到张大户对这女人的宠爱，便认定她是故意装出来的。
“你……你还不承认？”柳氏尖声道，“张大爷家里那么多人都见过你！你休想抵赖！”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张大爷！”李玉娇气得浑身发抖，“我是从沈阳城里逃出来的！张大户是个欺凌弱小的恶霸！我是被他家的人强行抓去，受尽凌辱之后才逃出来的！”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柳氏尖叫道，“张大爷是体面人，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是不是体面人，你回去问他儿子就知道了！”李玉娇冷笑一声，“他那个宝贝儿子，比我大不了几岁，天天对我动手动脚，被他爹发现后，还反过来诬陷我勾引他！说我偷了家里的东西，把我吊起来打！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李玉娇说着，眼泪涌了上来。她不想哭，可那些痛苦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无法抑制。
王老虎看着李玉娇委屈的样子，脸色更加难看。他握着砍柴刀的手青筋暴起，猛地转向柳氏：“你还有没有良心？俺媳妇儿被你们家那个畜生欺负成那样，你还有脸来兴师问罪？”
“你媳妇儿？”柳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指着李玉娇，气急败坏地喊道：“好啊！王老虎！你果然跟她有一腿！怪不得你不肯放她走！你们……你们这对奸夫！”
“你说什么？！”王老虎勃然大怒，举起砍柴刀就朝柳氏砍去。
“哎呀！”
两个护院见状，立刻冲上来想要拦住王老虎。王老虎身强力壮，又是常年打猎的好手，动作迅猛，护院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只听“哎哟”两声，一个护院的胳膊被打脱了臼，另一个也被踹倒在地。
柳氏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往后退：“王老虎！你……你敢砍我？你等着！你等着！”
王老虎哪会放过她，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她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拖到门口：“滚！赶紧给俺滚！再敢来俺家门口放屁，俺就把你的腿打断！”
“你……你……”柳氏又怕又怒，指着王老虎说不出话来。
王老虎把她往院外用力一推：“滚！”
柳氏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上，旁边的两个护院连忙扶起她，狼狈不堪地逃走了。
院子里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呼啸的北风。
李玉娇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刚才发生的一切太惊险了，她到现在还觉得心有余悸。
王老虎收了刀，走到她身边，看着她苍白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歉意：“玉娇……对不起，是俺没保护好你。”
李玉娇摇摇头，轻声说：“不怪你。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她抬起头，看着王老虎。灯光下，他的脸庞轮廓分明，虽然依旧粗犷，但眼神里却带着一种让她心安的坚毅。
“王大哥，”她鼓起勇气说道，“我不能待在这里了。柳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她肯定会告诉张大户，到时候张大户一定会派人找到这里来。到时候……不仅我会有危险，你和你奶奶也会有麻烦的。”
王老虎皱着眉头，看着她：“那你想去哪儿？”
“我……”李玉娇茫然了，“我不知道。或许……我可以先回沈阳城，想法子凑点钱，然后回我的老家……”
“回沈阳城？”王老虎立刻否定了，“不行！柳氏既然能找到这儿，就说明她知道你大概的方向。你回沈阳城，不是自投罗网吗？”
李玉娇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而且，”王老虎继续说道，“张大户那种老浑蛋，你回去不是羊入虎口吗？他要是知道你从他家跑了，还敢指证他儿子，他肯定会想尽办法弄死你的！”
李玉娇打了个寒颤，她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除了沈阳城，她又能去哪里呢？她的身上没有钱，也没有亲人朋友可以依靠。
王老虎看着她六神无主的样子，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要不……你先留在俺家？等风头过了再说？”
李玉娇愣住了，抬起头看着他。
王老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挠了挠头，粗声粗气地解释道：“俺……俺不是那个意思！俺就是……就是看你怪可怜的，外面又冷，你一个人也没地方去……”
“可是……这样会连累你和你奶奶的。”李玉娇小声说道。
“连累啥？”王老虎哼了一声，“俺王老虎怕过谁？他张大户要是敢来，俺就跟他拼命！大不了鱼死网破！”
看着王老虎一脸悍勇的样子，李玉娇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地方，这个糙汉的话，却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可是……”她还是有顾虑。
“别可是了！”王老虎打断她，“就这么定了！你安心住下，啥也别想！有俺在，没人能欺负你！”
他说完，转身走到院子里，开始噼里啪啦地劈柴火，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李玉娇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她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她知道，眼前这个叫王老虎的男人，或许是她目前唯一的依靠了。只是，她和他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一个是娇弱的绣娘，一个是粗犷的猎户，他们的未来，会走向何方呢？她不敢去想。但至少在这一刻，她暂时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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