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黑河岭,雪片子卷着风刀子似的往人脖子里钻。李玉娇裹着件用死人棉袄改的斗篷,兜里揣着半块冻硬的高粱糖——那是周明远牺牲前塞给她的。她的左肩还缠着渗血的绷带,每走一步都像有把钝刀子在骨头缝里搅。可她不敢停,老钱头媳妇儿缩在她身后,怀里抱着个布包,里面是小穗的虎头鞋,还有刘柱子娘临死前塞给她的半块银圆。
“玉娇妹子,”老钱头媳妇儿的声音抖得像筛糠,“咱……咱要不歇会儿?我脚都冻木了。”
李玉娇回头,看见老太太的睫毛上结着霜花,鞋帮子裂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塞的芦苇絮。“婶子,再忍忍。”她把斗篷往老太太身上拢了拢,“等出了林子,我给你找双棉鞋。”
林子外的山梁上,日军的前哨己经架起了机枪。李玉娇听见了——那是“三八大盖”的保险栓拉动声,是子弹上膛的金属摩擦声。她蹲下来,用雪搓了搓冻僵的手,从怀里摸出那把跟了她半年的勃朗宁。枪柄上的防滑纹被血浸得发黑,那是王老虎的血,是周明远的血,是所有牺牲战友的血。
“秀兰姐!”她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密营方向传来回应:“玉娇!这边!”
李玉娇抬头,看见秀兰正趴在雪地里,身边堆着三支步枪、两颗手榴弹。她的脸冻得通红,鼻尖挂着冰碴,可眼睛亮得像两颗红玛瑙。“老周头说,松本的主力在屯东头的晒谷场。”她递过一颗手榴弹,“这是刚从鬼子尸体上扒的,引信没受潮。”
李玉娇攥紧手榴弹,指节发白。“婶子,你在这儿等着。”她把老太太扶到树后,“秀兰姐,你带两战士守住老太太。我去引开鬼子。”
“玉娇!”秀兰抓住她的胳膊,“你伤还没好……”
“我没事。”李玉娇扯下斗篷,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我是黑河屯的妇救会长,我得回去。”
秀兰没再拦她。她知道,有些事,比命还重。
李玉娇猫着腰往屯东头跑。雪地上,她的脚印像一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鬼子的巡逻队每隔半小时就会经过这里,她得赶在下次巡逻前摸到晒谷场。
晒谷场在屯子东头,堆着半人高的稻草垛。李玉娇躲在稻草垛后面,听见里面传来鬼子的笑声。“八嘎,这批粮食够咱们吃半个月!”“等打完黑河,咱们去哈尔滨喝花酒!”
她摸出勃朗宁,对着鬼子的影子扣动扳机。
“砰!”
第一声枪响惊飞了寒鸦。鬼子们乱作一团,端着枪往稻草垛这边冲。李玉娇换了弹夹,对着第二个鬼子开枪。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打在稻草垛上,溅起一片草屑。
“有抗联!”鬼子军官吼道,“机枪手,压制!”
重机枪的轰鸣声响起。李玉娇扑到稻草垛后面,子弹打在稻草上,簌簌往下掉。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似的。
“玉娇!”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玉娇回头,看见周明远拄着树棍站在雪地里,左胳膊上的绷带渗着血。“明远!”她差点哭出来,“你不是……”
“我他娘的是属狐狸的。”周明远笑了,笑容比哭还难看,“卫生员说,子弹没打中动脉,养几天就没事。”他晃了晃手里的步枪,“我跟秀兰换了岗,她说你肯定会来。”
李玉娇扑过去,抱住他:“你个傻子!谁让你出来的?”
“我傻?”周明远摸了摸她的头,“你以为我能在床上躺得住?王老虎走了,明远要是再躺着,这黑河屯,谁来扛?”
重机枪的火力更猛了。稻草垛被打得千疮百孔,碎草簌簌往下落。“得想办法冲出去。”周明远盯着晒谷场中央的粮囤,“鬼子的机枪点在那儿,咱们绕到西边,用炸药炸了粮囤。”
李玉娇摸出怀里的炸药包——那是她从鬼子卡车底下扒的,原本是要炸松本的指挥部。“我引开他们。”她把炸药包塞给周明远,“你带婶子先走。”
“不行!”周明远抓住她的手,“要走一起走。”
“周明远!”李玉娇吼道,“你忘了王老虎的话?‘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周明远沉默了。他看着李玉娇眼里的决绝,突然笑了:“好。玉娇,你记着,要是你死了,我给你绣并蒂莲。”
李玉娇转身往晒谷场跑。她能听见周明远在身后喊:“玉娇!”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迈不动腿。
鬼子的巡逻队过来了。五个端着枪的鬼子,刺刀上还挂着冰碴。李玉娇躲在稻草垛后面,等他们走近,突然跳出来,对着最前面的鬼子开枪。
“砰!”
鬼子应声倒地。剩下的西个鬼子慌忙开枪还击。李玉娇就地一滚,躲到另一个稻草垛后面。子弹打在稻草上,溅起一片火星。
“八嘎!抓住她!”鬼子军官举着军刀冲过来。
李玉娇摸出最后一颗手榴弹,拉开引信。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要跳出胸膛。她想起王老虎说过的话:“手榴弹要贴着敌人扔,这样炸得才响。”
“去死吧!”她大喊一声,把手榴弹扔了出去。
“轰!”
爆炸声震得雪地颤抖。鬼子军官被气浪掀翻,军刀飞出去老远。剩下的鬼子抱着头往回跑。李玉娇趁机爬起来,往西边跑。
“玉娇!”
周明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玉娇回头,看见他正扶着老钱头媳妇儿往密营跑。她刚要喊,突然听见头顶传来飞机的轰鸣声。
是日军的轰炸机!
李玉娇扑到地上,双手抱头。炸弹落在晒谷场上,掀起漫天雪浪。她能听见粮囤爆炸的巨响,听见鬼子的惨叫声。等她抬起头,晒谷场己经成了一片火海。
“玉娇!”周明远跑过来,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快走!轰炸机要扫射了!”
两人往密营跑。雪地里,周明远的脚印越来越深。李玉娇看见他的嘴唇发白,额头上全是汗。“明远,你……”
“我没事。”周明远笑了笑,“就是有点累。”
他们刚跑到密营门口,就看见秀兰带着战士们冲出来。“玉娇!明远!”秀兰跑过来,扶住他们,“卫生员说,明远的伤口需要马上处理。”
周明远摇了摇头:“先看看伤员。”
密营的临时医院里,躺着二十多个伤员。李玉娇挨个给他们喂水,换药。她的手在发抖,可她不敢停。她想起刘柱子临死前的话:“替我看孩子。”她想起小穗攥着她手指的小手。她想起王老虎说:“等打完仗,咱们要给孩子讲,咱们是怎么把鬼子赶跑的。”
“玉娇。”
李玉娇抬头,看见老钱头媳妇儿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布包。“婶子,你咋来了?”
“我……我来送这个。”老太太把布包塞给她,“这是柱子娘临死前让我交给你的。她说,这是她给小穗织的虎头鞋,没来得及穿。”
李玉娇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双红布做的虎头鞋,鞋面上绣着金色的“长命百岁”。她的手在抖,眼泪掉在鞋面上。“婶子,我……”
“玉娇妹子,”老太太抹了把泪,“柱子娘说,她不怪咱们。她说,咱们都是好样的。”
李玉娇把虎头鞋贴在脸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想起柱子媳妇儿抱着小穗的样子,想起小穗第一次喊“娘”时的笑容。她知道,这些牺牲的人,都在看着她。
“玉娇。”周明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靠在门框上,脸色蜡黄,“明远要走了。”
“走?”李玉娇愣住了,“去哪儿?”
“去佳木斯。”周明远笑了笑,“总部要调我去当作战科长。明远说,他得去打更大的仗。”
李玉娇的眼泪掉下来:“明远,你……”
“玉娇,”周明远抓住她的手,“我要去打鬼子,打松本,打所有侵略者。等我回来,咱们一起种棉花,一起养孩子。”
李玉娇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是周明远的选择,也是所有抗日战士的选择。
三天后,周明远走了。他穿着件新做的军大衣,肩上扛着步枪,回头冲李玉娇笑了笑:“玉娇,等我。”
李玉娇站在密营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她怀里抱着小穗的虎头鞋,兜里揣着周明远留下的半块银圆。她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晚上,李玉娇坐在炕沿上,给小穗缝衣服。她用的是周明远留下的红线,针脚歪歪扭扭,可每一针都带着温度。老钱头媳妇儿坐在旁边,给她纳鞋底。“玉娇妹子,”老太太说,“明远是个好孩子。”
“嗯。”李玉娇笑了笑,“他会回来的。”
窗外,雪还在下。李玉娇抬头,看见天空中有颗星星,特别亮。她想起王老虎说过的话:“星星不会灭,抗日的火种也不会灭。”
她摸了摸怀里的虎头鞋,又摸了摸兜里的银圆。她知道,明天,她要去晒谷场,去收那些被鬼子烧毁的粮食。她要去告诉老乡们,鬼子被赶跑了,春天就要来了。
而在遥远的佳木斯,周明远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雪景。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半块高粱糖,笑了。他知道,李玉娇在等他,黑河屯的人在等他,所有的抗日战士都在等他。
他要回去,带着更强大的队伍,带着更坚定的信念,去打更多的仗,去赢更多的胜利。
因为,这是他们的责任,也是他们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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