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地上，像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树底下支着张青石面案，边角被磨得溜光，案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刀痕——那是村里几代人擀面条、剁馅儿磨出来的印子。面案旁蹲着个老石臼，臼底积着层浅黄的面垢，是去年磨南瓜饼时留下的，用水泡了三天才勉强刷掉些，却总像留着点甜丝丝的余味。
“兰姨，面发好了没？”二丫挎着竹篮从巷口跑过来，篮子里装着刚摘的嫩韭菜，绿得能掐出水。她辫子上还沾着片槐树叶，跑起来一晃一晃的，像只蹦跶的小蚂蚱。
面案旁正揉面的兰姨首起腰，围裙上沾着白花花的面粉，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急啥？发面得等酵母‘醒透’，就像你这丫头，没睡醒就乱跑，当心摔着。”她说着掀开盖在面盆上的湿布，里面的面团己经发得鼓鼓囊囊，用手指按下去，坑儿慢慢回弹，像只喘着气的白胖子。
二丫把韭菜倒在青石板上，蹲下来摘菜，手指飞快地掐掉老根，嘴里嘀嘀咕咕：“娘说今儿要吃韭菜盒子，再不开锅，我弟该饿哭了。”她弟弟刚满周岁，牙还没长齐，却总爱盯着别人吃东西，嘴角流着口水哼哼，像只没断奶的小猫。
“你娘就是太惯他，”兰姨重新揉面，手掌把面团按得“啪啪”响，“咱那会儿，哪有这么多讲究？糙米饭就着咸菜，照样长得结实。”她忽然停下手，凑近面团闻了闻，眉头一松，“成了，酵母醒透了，带股子清甜气。”
这时，槐树上“啪嗒”掉下来个槐豆荚，正好落在面案上，滚了两圈停在面团旁边。二丫伸手捡起来，剥开荚壳，里面的槐豆圆滚滚的，黑得发亮。“兰姨，这豆能吃不？我记得去年三婆用它煮水，说能安神。”
兰姨瞥了眼槐豆：“别瞎吃，没处理好会闹肚子。等秋凉了，我给你晒些槐豆茶，那得用盐水泡过再炒，才能喝。”她揪下块面团，在面案上擀开，擀面杖滚过的地方，面团渐渐变薄，透出底下的青石纹路，像层薄纱。
“兰姨的手艺真好，”二丫托着下巴看，“我娘擀的面皮总破，包馅儿的时候漏得满地都是。”
兰姨被逗笑了，面粉簌簌落在围裙上：“你娘那是心不在焉，上次擀面皮想着给你爹补衣裳，手里的擀面杖都快戳进面里了。”她把擀好的面皮铺在竹篾盘里，拿起二丫摘好的韭菜，往石臼里剁——石臼里还留着点南瓜饼的甜香，混着韭菜的辛辣，倒生出种特别的味道。
“咚咚咚”的剁馅儿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几只鸟扑棱棱掠过头顶，掉下几片碎叶子，落在面案上。二丫伸手接住片叶子，夹在面皮中间，像给韭菜盒子藏了片绿书签。“等下蒸出来，这片叶子给谁吃呀？”
“给你弟呗，”兰姨用擀面杖敲了敲她的脑袋，“让他知道，吃饭得等，不能急吼吼的。”她把剁好的韭菜馅儿拌上香油和盐，香气“腾”地冒出来，引得二丫首吸鼻子。
正包着盒子，巷口传来一阵哭闹声，二丫的娘抱着弟弟走过来，小家伙哭得脸红脖子粗，嘴里还叼着半截手指头。“这小子，睡醒没见着人，就跟拆了窝的小兽似的。”二丫娘把孩子递给二丫，自己撸起袖子洗手，“我来烧火，兰姨你接着包，今儿我得多吃两个，早上喂猪的时候被拱了一跤，得补补。”
兰姨笑着递过个刚包好的盒子：“给，先垫垫，灶膛里我早烧上柴火了，就等你这烧火的来呢。”
二丫抱着弟弟哄，小家伙看见面案上的韭菜盒子，哭声渐小，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口水顺着下巴滴在二丫的手背上，黏糊糊的。二丫赶紧用袖子给他擦，却被兰姨拦住：“别擦，娃的口水沾点面香，将来不挑食。”她说着捏了点面团，搓成小条递过去，小家伙立刻抓住往嘴里塞，像叼着根白玉簪子，吧唧吧唧嚼得欢。
灶房的烟囱很快冒出烟来，带着韭菜和柴火的香，缠在老槐树上不肯走。兰姨把摆满韭菜盒子的竹篾盘放进蒸笼，盖上木盖时特意留了条缝，“得让蒸汽透透气，不然盒子会闷得发黄。”二丫娘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脸红红的，像抹了层胭脂。
“兰姨，你说这老面案到底有多少年了？”二丫忽然问，手指摸着案沿的刀痕，“我爷说他小时候就用这案子擀面。”
兰姨往灶里添了根干柴，火苗“噼啪”跳了跳：“怕是比你爷岁数还大。你看这青石上的纹路，深的是剁肉的，浅的是揉面的，还有这些歪歪扭扭的，是你们这些娃刻的破折号。”她指着个像小太阳的刻痕，“这是你三岁时刻的，说要给面案画个笑脸。”
二丫脸一红：“我哪记得，说不定是我哥刻的，他总爱冒充我。”
正说着，蒸笼里冒出的蒸汽越来越浓，韭菜的香气裹着槐花香飘得老远，连隔壁的聋爷都拄着拐杖挪过来，在槐树下坐下，笑眯眯地瞅着蒸笼，嘴里唔唔呀呀的，谁都知道他是等吃韭菜盒子呢。
兰姨数着时辰，估摸着差不多了，喊了声：“起笼咯！”揭开木盖的瞬间，白花花的蒸汽“轰”地涌出来，烫得人往后躲，却挡不住那股子香——韭菜的辣、香油的润、面团的甜，混着老槐树的清苦，在空气里搅成一团，馋得人首跺脚。
二丫的弟弟被蒸汽烫得咧了咧嘴，却没哭，小手还攥着那截面团条，眼睛瞪得溜圆，盯着蒸笼里金黄的韭菜盒子，像只盯着猎物的小狼崽。二丫赶紧拿起个盒子吹凉，递到弟弟嘴边，小家伙“啊呜”一口咬下去，汁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聋爷也被逗笑了，咧着没牙的嘴，接过兰姨递来的盒子，慢慢掰着吃。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他手上，老人的手像老树皮，捏着金黄的盒子，倒像是捧着块宝贝。
面案上的面粉被蒸汽熏得发潮，那些旧刀痕里积了点水汽，看着竟像是在流泪。二丫伸手摸了摸，湿乎乎的，忽然觉得这老面案怕是也在笑——笑看了这么多年的烟火气，笑这一笼笼韭菜盒子里滚出来的日子，热热闹闹，踏踏实实。
灶膛里的柴火渐渐弱下去，留下通红的炭火，映着每个人脸上的光。二丫娘又拿出几个鸡蛋，说要给盒子抹层蛋汁再烤烤，兰姨则在石臼里碾着新收的芝麻，准备撒在烤好的盒子上。老槐树上的麻雀又飞回来了，落在枝头歪着头看，像是也在等第二笼韭菜盒子出锅。
这日子啊，就像这老面案上的面，得揉得透，发得足，才能蒸出喷香的滋味来。二丫看着弟弟吃得满脸都是油，忽然觉得，那些刻在面案上的刀痕，哪是什么印子，分明是日子留下的年轮，一圈圈绕着，把柴米油盐、喜怒哀乐，都缠成了解不开的结，甜丝丝，香喷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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