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的井台被百年的绳痕勒出深深的槽，青石板缝里钻出几丛青苔，被井水洇得绿油油的。井边的石磨盘裂了道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却依旧转得扎实，磨齿间还卡着去年的玉米碴，黄澄澄的，被露水浸得发胀。
“三婶，借磨用用！”春桃挎着半袋黄豆走来，蓝布帕子裹着的发髻上沾了点麦糠。她把黄豆倒进磨盘顶上的木斗，木斗边角磨得发亮，挂着根红布条——那是她娘去年求的平安符，说“磨粮时挂着，豆子都能多出两成浆”。
三婶正蹲在井边捶衣裳，棒槌落在青石板上“砰砰”响，皂角泡顺着水纹漂开，带着股清苦的香。“用吧，”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昨儿磨了高粱面，磨眼里怕是还有渣，你先舀点井水冲冲。”
春桃应着，拎起井边的铁皮桶。井绳是新换的麻绳，她攥着绳往下放，桶底“咚”地撞在水面上，溅起的水珠落在石磨盘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她把井水倒进磨眼，手推磨杆转了两圈，浑浊的水顺着磨缝流出来，带着点高粱面的红，在青石板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
“这磨盘可有年头了，”三婶捶完最后一件衣裳，搭在晾衣绳上，“我嫁过来时，你爷就说这是前清时的物件，磨出来的面比石碾子细，蒸馒头能发得像棉花。”她指着磨盘边缘的刻痕，“你看这道道，是按家里人口刻的，添一口人就多划一道，如今都快刻满了。”
春桃凑近看，磨盘边缘果然有深浅不一的刻痕，像串歪歪扭扭的珠子。她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道。“那加上我家刚满月的小弟弟，该刻第二十八道了？”她推着磨杆笑，磨盘“吱呀”转动，黄豆在木斗里“沙沙”往下落，像在数着圈数。
“等你爹有空了，让他来刻，”三婶摘了根晾衣绳上的豆角，“男人家的手沉，刻得深，能留得久些。”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娘的咳嗽好些没？前儿我托人从山里捎了些川贝，等下给你拿去，炖梨吃最管用。”
春桃的手顿了顿，磨杆在手里晃了半圈。“好多了，”她声音低了些，“就是夜里还咳，我爹说等忙完这阵，就带她去镇上看郎中。”磨盘转得慢了，黄豆浆顺着磨缝慢慢淌，白花花的，像刚挤的牛奶，落在底下的陶盆里“滴答”响。
正说着，二柱子背着捆柴从巷口过来，柴捆上还挂着个野蜂窝，黄澄澄的，是他今早去后山掏的。“春桃姐，借你家的瓦罐用用，”他把柴靠在墙根，“我娘说要把蜂蜜炼炼，冬天给我爹治腰疼。”
春桃笑着指了指院里：“在灶房窗台上呢，你自己去拿。小心点，那瓦罐是我奶传下来的，罐口有个豁，别碰着。”
二柱子应着跑了，三婶看着他的背影笑：“这小子，打小就淘，前儿还见他爬到老槐树上掏鸟窝，被他娘追着打，鞋都跑掉了一只。”她转向春桃，“你娘的川贝我放井台上了，装在纸包里，上面画了个‘贝’字，别跟灶灰混了。”
春桃刚要道谢，忽然听见磨盘“咔”地响了一声，像是卡了什么硬东西。她赶紧停下磨杆，往磨眼里看，只见半颗带壳的黄豆卡在里面，涨得圆滚滚的。她用细铁丝挑了半天，才把豆子取出来，壳上还沾着点白浆，像裹了层霜。
“这豆子怕是去年的陈豆，”三婶凑过来看，“壳硬，得先在温水里泡半个时辰。你娘总说‘陈豆磨浆，得比新豆多转三圈’，不然出浆少。”
春桃把陈豆扔进旁边的竹筐，里面己经堆了小半筐，都是她挑出来的坏豆。“攒着喂鸡，”她推起磨杆继续转，“我家的芦花鸡最爱吃这个，下的蛋黄都比别家的红。”
磨盘转得越来越快，黄豆浆渐渐积了小半盆，白得晃眼。春桃舀了点尝尝，带着点生豆子的腥，却格外清冽。她想起娘说的，磨好的豆浆要先撇层油皮，能熬成糖稀，抹在蒸馍上吃，甜得能粘住牙。
二柱子抱着瓦罐出来，罐口的豁口用布缠了圈，怕碰着蜂蜜。“春桃姐，我娘说让你晚上过去吃槐花饼，她今早摘的新槐花，拌着玉米面烙，香得很。”他把瓦罐放在井台上，野蜂蜜的甜混着豆浆的香，在空气里缠成一团。
春桃刚要答应，就见她爹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脚沾着泥，草帽檐上还挂着片玉米叶。“爹！”她喊了一声，磨杆在手里停住，“三婶给了川贝，说给娘炖梨吃。”
她爹放下锄头，往石磨盘上看了看：“磨了多少浆？够不够做豆腐？你娘说想给你弟弟做些豆腐脑，补补身子。”他伸手摸了摸磨盘边缘的刻痕，“等下我就把第二十八道刻上，刻深些，让你弟弟将来也能看见。”
春桃推着磨杆笑，磨盘转得更欢了，黄豆在木斗里“沙沙”落，豆浆顺着磨缝淌，像条永远流不完的小河。井边的皂角泡还在漂，晾衣绳上的衣裳轻轻晃，连石磨盘的“吱呀”声都像是在唱歌——唱着二十七道刻痕里藏的日子，唱着第二十八道刻痕将要记下的新故事，慢悠悠的，却格外扎实。
日头爬到头顶时，春桃的豆浆磨好了。她把陶盆里的浆倒进木桶，沉甸甸的，压得桶绳勒进了掌心。三婶把川贝塞进她兜里，布包上的“贝”字被汗水洇得发皱，却依旧看得清。她爹蹲在磨盘边，用镰刀尖小心翼翼地刻着第二十八道痕，石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银。
春桃拎着豆浆往家走，桶沿晃出的浆水滴在地上，画出断断续续的线，像在给新刻的痕迹，悄悄系上了根看不见的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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