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角落积着层薄灰,那只黑釉酒坛就蹲在供桌旁,坛口蒙着块红布,布角都褪成了浅粉。阿爷说,这坛酒埋在槐树下时,他才刚会爬,如今他的胡子白得像雪,酒坛上的釉色倒越发润了,像浸了百年的月光。
“该开了。”阿爷拄着拐杖,指节敲了敲坛身,“咚——咚——”声闷闷的,像从老槐树的根里传出来的。族里的老人都来了,围在祠堂里,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一张张皱纹里淌着光的脸。阿爸搬来块青石垫在坛下,阿叔握着把铜凿子,手心的汗把木柄浸得发亮——这坛酒,是阿爷的阿爷酿的,当年族里定下规矩,要等族里添够一百个娃,凑满“百子千孙”的吉兆,才肯开封。
我蹲在供桌前,数着供桌上的红烛,火苗跳啊跳,把“李氏宗祠”的匾额照得暖融融的。阿姐拽了拽我的衣角,手里攥着块麦芽糖,糖纸在兜里窸窣响:“哥,酒里会泡着铜钱不?”上次阿爸开的米酒坛里,就沉着枚光绪通宝,她到现在还揣在兜里,时不时掏出来咬一口,说要尝尝“钱的味道”。
“别闹。”阿爸瞪了她一眼,却没真生气,手里的布巾把铜凿子擦了又擦,“这是百岁酒,泡的是桂花和当年的新米,喝了能活百岁。”阿姐吐了吐舌头,把麦芽糖塞进我手里,我偷偷咬了一口,甜丝丝的黏在牙上,倒真有了点等酒开封的急。
阿爷颤巍巍地揭开红布,坛口的泥封上印着个模糊的“囍”字,是当年用拇指按的,泥块边缘还留着圈浅浅的指痕。“当年你太爷爷酿这酒时,把族里每个刚出生的娃的胎发都剪了点,混在酒曲里。”阿爷的声音飘在烟圈里,“你阿爸的胎发是黑的,你三叔的发黄,到了你这辈,胎发软得像柳絮,混在酒里,说不定能酿出三分软绵呢。”
铜凿子轻轻敲在泥封上,“咔”的一声脆响,程岩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像春雪落在梅枝上。泥块簌簌往下掉,混着股陈香漫出来——不是米酒的清冽,也不是烧酒的烈,是甜的,像熟透的桂花落在蜜里,又带着点米香的醇厚,缠在鼻尖绕不开。阿叔把凿子往里探了探,慢慢撬起整块泥封,刹那间,香味“嗡”地涌开来,祠堂里的烟袋都停了,连烛火都像是被这香勾得晃了晃。
坛里的酒是琥珀色的,清得能看见坛底,飘着层薄薄的桂花,像撒了把碎金。阿爸舀出第一碗,酒液顺着木勺往下淌,在碗里漾开圈圈金纹。阿爷被扶到首位,手抖得厉害,木碗在桌上磕出轻响,他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当年你太爷爷说,等开坛时,要让每个娃都尝一口,管他是胖是瘦,是俊是丑,都是咱李家的根。”
我捧着小碗,酒液沾在舌尖,先是暖,慢慢化开来,甜丝丝的,像阿婆煮的桂花粥,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在心里烧起团小火,把每个汗毛孔都熨得舒舒服服的。阿姐抢过我的碗,舔了一大口,忽然“呸呸”吐着舌头:“辣!比阿爸的米酒辣!”却又赶紧端起碗,再舔一口,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族里的娃们排着队,每人都分到一小口,有的抿着嘴笑,有的皱着眉跳,祠堂里的笑声裹着酒香,漫过供桌,漫过匾额,漫过百年的光阴——原来,所谓“百子千孙”,不是冷冰冰的数字,是这一口口甜里带辣的酒,是每个娃舌尖的暖,是把分散在各处的根,都用酒香缠成一股绳,在岁月里慢慢酿,酿出一坛叫做“家”的酒。
酒坛渐渐空了,阿爸把坛底的桂花和米糟舀出来,分给各家的婆姨,说要掺在新蒸的米糕里。我摸着空坛壁,釉色凉丝丝的,却像还留着百年的暖。阿爷说,等明年族里再有新娃降生,要再酿一坛,让这酒香,再缠上百年。
夜色漫进祠堂时,烛火还在跳,把每个人唇上的酒痕,都染成了温柔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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