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老磨坊吱呀转了大半辈子，石磨盘边缘的齿痕被磨得圆钝，却仍在每个清晨吞进金黄的玉米粒，吐出雪白的粉。守磨坊的老马叔总说，这石磨通人性——天阴时转得沉，天晴时转得欢，就像揣着个准星儿。
这天刚蒙蒙亮，老马叔就牵着老黄牛往磨坊走。老黄牛的蹄子踩在结霜的土路上，发出“咯吱”的轻响，脖子上的铜铃偶尔“叮铃”一声，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磨坊的木门被露水浸得发胀，老马叔推了三下才推开，一股混合着麦香和木头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白汽。
“老伙计，醒醒了。”老马叔拍了拍石磨的进料口，石磨盘上积的薄灰被震得扬起，在从窗棂钻进来的微光里跳舞。他转身将半袋玉米粒倒进墙角的陶缸，陶缸上的裂纹像张老地图，是去年暴雨时漏雨泡裂的——当时他用糯米浆混着石灰糊了三层，到现在还牢牢粘着呢。
老黄牛“哞”地低叫一声，鼻尖在石磨旁蹭了蹭，它额头上的毛己经花白，拉起磨来却仍稳健。老马叔给它套上挽具，又往石磨的轴心里滴了勺菜籽油——这是他的秘诀，滴了油的石磨转起来，声音能轻一半。油珠顺着轴心的凹槽慢慢渗进去，老黄牛轻轻拽动缰绳时，石磨果然“咕噜”一声开始转动，比往常省了三分力。
刚转了两圈，磨坊的门被撞开，浑身是雪的二丫闯进来，辫子上还挂着冰碴。“马爷爷！我娘让我来磨点玉米粉，中午做窝头。”她手里的布袋子鼓鼓囊囊，在门槛上磕了磕，掉出几粒的玉米粒，在地上滚了老远。
老马叔停下石磨，往进料口舀了两瓢玉米粒，玉米粒“哗啦啦”落进磨眼，很快被转动的磨盘咬碎，从磨缝里挤出乳白的粉。“今儿雪下得密，咋不让你爹来？”他问。
“爹去后山扫雪了，说要赶在太阳出来前把路清开。”二丫蹲在磨盘旁，看着玉米粉簌簌落在竹筛里，伸手抓了一把，粉末从指缝漏下去，在围裙上积成小雪山，“我娘说，磨细点，做窝头才软和。”
老黄牛似乎听懂了，步子迈得更匀，石磨转得平稳，磨出的粉果然细了些。二丫掏出块烤红薯塞进老马叔手里，红薯皮上还带着焦黑的印子：“我娘刚烤的，马爷爷你暖暖手。”
红薯的甜香混着玉米粉的气息漫开来，老马叔咬了一大口，烫得首哈气，眼里却笑出了褶：“你娘的手艺越发好了，这红薯烤得流油。”他指着竹筛里的粉，“过两遍筛，粗的再倒回磨眼里，保准细得能吹起来。”
二丫踮着脚把筛子架在木架上，竹筛的网眼被玉米粉堵了大半，她握着筛柄轻轻晃，粉子像细雪落在下面的陶盆里。忽然筛出粒没磨碎的玉米粒，她捡起来塞进嘴里，“咯嘣”咬碎，甜丝丝的浆水在舌尖散开——这是今年新收的玉米，比去年的甜。
“马爷爷，这石磨真的会喘气呢。”二丫忽然说，她刚才看见磨缝里冒出的白汽，随着石磨转动时急时缓，像人在呼吸。老马叔哈哈笑起来，指了指磨盘边缘的凹痕：“它呀，是在跟你说‘慢着点’——你看这痕，是民国那年饥荒时，磨了三个月野菜磨出来的，那时它转得比现在沉十倍。”
正说着，门外传来“踏踏”的脚步声，是村里的陈奶奶，她裹着蓝布头巾，手里拎着个小陶罐。“老马哥，借你的石磨磨点芝麻呗？”陈奶奶揭开陶罐，黑芝麻的香气立刻漫了出来，“孙子说想吃芝麻糊，外头买的不如自家磨的香。”
老马叔把玉米粉收进二丫的布袋子，又往磨眼里舀了芝麻。芝麻比玉米滑，刚倒进去就顺着磨眼滚了出来，二丫赶紧用手捂住磨眼，芝麻在她掌心硌出密密麻麻的小印子。“得掺点小米才行。”老马叔从缸里舀了半碗小米混进去，“这样才不打滑，你看——”
果然，混了小米的芝麻乖乖被磨盘咬住，磨出来的粉带着点浅黄，香气也更浓了。陈奶奶掏出块手帕擦了擦二丫手上的芝麻粉，手帕上绣着朵褪色的荷花，是她年轻时自己绣的。“二丫手巧，刚才晃筛子的样子，跟你娘年轻时一个样。”
雪越下越大，磨坊的窗玻璃上结了层冰花。老黄牛转得慢了，老马叔就解开挽具让它在墙角吃草，自己推着磨盘转。他的脊梁早就被磨弯了，推磨时后背几乎贴到磨盘上，每转一圈，木柄就“咿呀”叫一声，像在数着年轮。
二丫帮着把磨好的芝麻粉装进陶罐，忽然发现磨盘边缘的齿痕里卡着点红——是去年磨高粱时留下的。她用小木棍把红粉挑出来，凑到鼻尖闻了闻，还有点高粱的涩香。“马爷爷，这石磨记事儿呢。”她把红粉撒进芝麻粉里，“它把去年的味道都藏着呢。”
老马叔首起腰，捶了捶后背，看着石磨上的冰花慢慢融化，水珠顺着磨盘的纹路流淌，像石磨在流泪又像在笑。“可不是嘛，”他望着窗外的雪，“它记着谁家磨过新麦，谁家磨过杂粮，记着饥荒年的苦，也记着丰收年的甜——它转得不是磨，是咱村的日子啊。”
日头爬到磨坊顶时，二丫的布袋子装满了玉米粉，陈奶奶的陶罐也沉甸甸的。老黄牛己经吃饱了草，正趴在草堆上反刍，嘴角挂着草沫。老马叔用扫帚扫着磨盘上的粉，粉子在地上堆出小小的山，被风吹得扬起，粘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像落了层霜。
“明儿来磨豆子不？”老马叔问二丫。
二丫点点头，辫子上的冰碴己经化了，水珠顺着辫梢滴在地上：“我娘说，要做豆腐脑。”
石磨还在轻轻转着，像是在应和这个约定，磨缝里漏下的最后一点粉，在陶盆里积成了个小小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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