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院的草垛堆得像座小山，麦秸被晒得金黄，透着股干燥的暖香。二柱躺在草垛底下，嘴里叼着根麦秆，看天上的云慢悠悠地飘，像块被风吹动的棉絮。他刚帮爹把最后一车麦秸垛好，汗湿的粗布褂子贴在背上，被午后的太阳晒得发烫，倒也舒服。
“二柱哥！”三丫的声音从场院那头传来，像颗扔进水塘的石子，打破了午后的静。她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两个白面馒头，用油纸包着，边角还沾着点芝麻。“俺娘让俺给你送点吃的，说你一早就没歇着。”
二柱坐起来，麦秸从他的裤腿里掉出来，簌簌落在地上。“你娘也太偏心了，”他笑着接过竹篮，“上次俺帮她家挑水，就给了块红薯干。”
三丫脸一红，蹲在草垛旁拨弄着麦秸：“那不是俺娘刚蒸好馒头嘛。”她从篮子里拿出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咸菜，是用去年的芥菜腌的，泛着油光，“就着馒头吃，香。”
二柱咬了口馒头，面香混着芝麻的脆，在嘴里散开。“你娘的手艺，比镇上馒头铺的强。”他往三丫身边挪了挪，草垛被压得“咯吱”响，“前儿去赶集，见馒头铺的掌柜往面里掺麸子，蒸出来的馒头看着大，一捏就瘪。”
三丫抿着嘴笑，手指卷着麦秸玩：“俺娘说，做吃食得实在，掺假的东西，吃着烧心。”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颗用线串着的桃核，被磨得光滑发亮，“这是俺奶给的，说戴在身上能辟邪。前儿见你总咳嗽，给你吧。”
二柱接过来，桃核温温的，还带着三丫的体温。他往脖子上一挂，桃核贴着胸口，暖烘烘的。“谢了，”他声音有点不自在，“等俺打了猎物，给你留只肥兔子。”
“俺不要兔子，”三丫赶紧摆手，“俺娘说兔子肉腥，不好做。你要是打着野鸡，给俺几根羽毛就行，俺想做个鸡毛毽子。”
两人正说着，场院的篱笆门“吱呀”一声开了，王大爷赶着羊群进来。老绵羊的蹄子踩在麦茬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几只小羊羔“咩咩”地叫着，往草垛这边蹭。王大爷手里的羊鞭往地上抽了抽，声音洪亮：“二柱，三丫，在这儿偷懒呢？”
二柱赶紧站起来：“刚垛完麦秸，歇会儿。”他帮着把羊群赶到草垛旁，老绵羊们立刻低头啃起散落的麦秸，尾巴甩得悠闲。
王大爷蹲在地上，摸出烟袋锅子，火镰“咔嚓”一响，火星落在烟丝上，腾起股青烟。“今年的麦秸成色好，”他抽了口烟，“冬天给羊垫窝，准保不冻着。你看那只老绵羊，去年生羔子时受了冻，今年有这厚麦秸，保管能多生两只。”
三丫数着羊群，忽然指着最边上的小羊羔：“王大爷，那只羊羔的毛是卷的，像俺娘织的毛线团。”
王大爷眯着眼睛看：“那是跟邻村换来的种羊下的，毛厚，开春剪下来能纺三斤线。你娘要是想要，等剪了毛送你家点，织件小褂子，比棉布暖和。”
二柱想起三丫那件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袖口都磨破了边。他心里一动，刚要说话，就见三丫从竹篮里拿出个馒头，掰了半块，递到那只卷毛羊羔嘴边。羊羔怯生生地嗅了嗅，叼住馒头块嚼起来，小尾巴摇得欢。
“你这丫头，倒会疼牲口。”王大爷笑着说，“前儿还见你给李奶奶家的老母鸡喂小米，那鸡现在见了你就追着跑。”
三丫被说得不好意思，往草垛后面躲了躲，麦秸从她的发间漏下来，像撒了把金粉。“李奶奶说，那母鸡要孵小鸡了，得补补。”她小声说，“俺娘说，善待活物，日子才能顺顺当当。”
太阳慢慢往西斜，草垛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条金黄的毯子。王大爷赶着羊群往回走，卷毛羊羔还回头看了三丫一眼，嘴里的馒头渣掉在地上，引来几只麻雀啄食。二柱把剩下的半个馒头递给三丫，自己啃着咸菜：“等过阵子，俺去山里砍些竹子，给你编个新竹篮，比你现在这个结实。”
三丫的眼睛亮起来：“真的？要编带花纹的，像秀兰姐那个，有缠枝纹的。”
“编！”二柱拍着胸脯，“保证比秀兰姐的还好看，再给你编个装毽子的小竹盒，免得鸡毛掉出来。”
三丫笑得眉眼弯弯，抓起一把麦秸往二柱身上撒，麦秸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像落了场金雨。二柱也抓起麦秸反击，两人在草垛旁追着闹，笑声惊飞了草垛上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天边，把夕阳的余晖都搅得晃动起来。
竹篮里的咸菜碗倒了，褐色的酱汁在地上漫开，混着麦秸的香，生出种特别的味道。三丫赶紧去扶，手指沾了点酱汁，她伸出舌头舔了舔，皱着眉说：“有点咸。”
二柱凑过去看，酱汁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像幅没人看得懂的画。他忽然觉得，这画里藏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像卷毛羊羔的尾巴，像三丫发间的麦秸，像脖子上暖烘烘的桃核，还有这漫着咸香的午后阳光，都缠在一起，甜丝丝、暖融融的。
“俺得回家了，”三丫看了看天色，把剩下的馒头包好，“俺娘还等着俺烧火呢。”她拎起竹篮，脚步轻快地往篱笆门走，麦秸在她的身后轻轻晃动，像在跟她说再见。
二柱站在草垛旁，看着她的背影，脖子上的桃核还在发烫。他捡起三丫掉在地上的那根麦秸，放在嘴里嚼了嚼，有点涩，却带着股阳光的甜味。远处的炊烟升起来了，混着饭菜的香气，在暮色里慢慢散开。
他忽然觉得，这草垛旁的暖阳，比任何时候都要暖。它不像正午的太阳那样烈，而是温温柔柔的，像三丫的笑，像卷毛羊羔的尾巴，像这慢悠悠过着的日子，一点点，把心都焐得软软的、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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