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染坊藏在一片竹林后面，青砖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紫的、蓝的，像给墙系了条花围裙。染坊的木门总敞着道缝，风一吹就“吱呀”响，混着里面靛蓝的草木香飘出来，老远就能闻见。
王阿婆正蹲在院子里的青石台上翻晒蓝靛，竹匾里的靛泥泛着青黑色，捏一把能挤出深蓝色的水。她手里的木耙子“哗啦”一翻，靛泥里的水汽腾起来，带着股清苦的草木味。
“阿婆，俺娘让俺来取上次染的蓝布。”栓柱拎着个空竹篮，站在门口喊。他脚边还放着个小马扎，是给阿婆带的——上次来见她总蹲在地上翻靛泥，膝盖准定酸。
王阿婆首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笑出满脸皱纹：“是栓柱啊，布早晾好了，在里屋竹竿上挂着呢。”她指了指东厢房，“去取吧，记得轻着点，别蹭着墙灰。”
栓柱应着往里走，刚掀开门帘就被晃了眼——里屋竹竿上挂满了蓝布，浅的像天刚亮的颜色，深的像傍晚的夜空，还有几匹带着白花的，是用苏木汁点的星子，在风里轻轻晃，像一片小蓝云。
“这匹是你娘要的‘月白’，”王阿婆跟进来，指着最靠边那匹浅蓝布，“上次说要给你妹妹做新袄，特意调淡了两度，衬肤色。”
栓柱伸手摸了摸，布面滑溜溜的，带着阳光晒过的暖乎气。他记得娘说过，阿婆的染布方子是祖传的，用的蓝草得是三春的嫩芽，泡在石灰水里发酵西十九天，每天搅三遍，少一遍颜色就发灰。
“阿婆，您这蓝靛里加了啥？比镇上染坊的香多了。”栓柱想起上次在镇里买的蓝布，总有股刺鼻的药水味。
王阿婆往竹匾里撒了把干稻草，说是能吸潮气：“加了点艾叶和薄荷，染出来的布穿着不闷汗。”她拿起匹深蓝布比划着，“你看这纹路，得在河里漂七遍，晒七遍，颜色才牢，搓洗百八十次都不掉色。”
栓柱点点头，他娘那件穿了三年的蓝布褂子，就是阿婆染的，袖口都磨白了，颜色还跟新的一样。他踮脚取下“月白”布，叠得方方正正放进竹篮，又看见竹竿梢上挂着匹带细白条纹的蓝布，像水波纹。
“这是给渡口张大爷染的，”王阿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说要做件褂子，划船时穿，耐脏。”她忽然笑了，“你张大爷年轻时跟你爷一样，总爱蹲在渡口石墩上钓鱼，钓上来的鱼都给你娘熬汤呢。”
栓柱没见过爷爷，娘说他走得早，但每次听阿婆说这些，心里就暖暖的。他抱着蓝布往竹篮里放时，手指触到块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片晒干的蓝草叶，夹在布褶里，像片小书签。
“阿婆，俺帮您把靛泥翻一翻吧？”栓柱放下竹篮，拿起木耙子学着阿婆的样子翻靛泥，木齿插进泥里，带出一串串深蓝色的小泡。
王阿婆坐在小马扎上，看着他笑：“慢点，别溅一身。这靛泥性子烈，沾在衣服上可洗不掉。”她从怀里摸出块麦芽糖，塞给栓柱，“含着，甜的。”
糖在嘴里化开时，栓柱忽然发现，阿婆的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蓝，像长了层蓝月牙。他想起娘说的，阿婆年轻时染布，为了看火候，整夜守在染缸边，眼睛熬得通红，第二天照样起身翻靛泥。
“阿婆，这蓝草是您自己种的不？”栓柱嚼着糖问。
“嗯，在后山种了半亩地，”王阿婆往远处看，后山的竹林绿得发黑，“清明种，立秋收，得趁露水没干时割，不然颜色就淡了。”她捡起片蓝草叶，揉碎了给栓柱看，“你看这汁，浓得发蓝，这才是好料子。”
栓柱捏着那片碎叶，指尖立刻染上蓝，他没擦，反而觉得这颜色比镇上买的花布好看多了。
正说着，河对岸传来张大爷的吆喝声：“王阿婆，俺的布染好了没？”
王阿婆站起来应：“好了好了，这就让栓柱给你送过去！”她把那匹水波纹蓝布取下来，叠成方块塞进栓柱手里，“去吧，顺便替俺问问，他那新做的渔网要不要染成蓝色，鱼不容易看见。”
栓柱拎着蓝布，竹篮晃悠着往渡口走。蓝布在怀里像揣了片小蓝天，他低头看了看指尖的蓝，忽然觉得这颜色真好看，比任何花布都耐瞧——就像阿婆的日子，慢慢熬，细细染，才出这最正的色。
渡口的风带着水汽，张大爷正坐在船头补渔网，看见栓柱就笑：“俺的布来啦？”他接过蓝布往身上比划，“刚好做件短褂，你看这水波纹，跟河里的浪一个样！”
栓柱把阿婆的话学了一遍，张大爷乐了：“这主意好！等俺补完这网就送去染，染成最深的那种，保准能多钓两条鱼！”他塞给栓柱两条活蹦乱跳的小鱼，“给你娘熬汤，鲜着呢。”
栓柱拎着鱼，抱着蓝布往回走，阳光把蓝布照得透亮，像浸在水里似的。他想，阿婆说的对，好东西都得慢慢熬，就像这蓝布，得泡够日子，晒够次数，才能蓝得这么匀，这么亮。
回到染坊时，王阿婆正把晾好的蓝布收进木柜，柜里整整齐齐叠着十几匹布，浅蓝、深蓝、月白，像把整个天空都裁成了片。
“阿婆，张大爷说渔网也要染。”栓柱把鱼放进竹篮。
王阿婆笑着点头：“知道了，让他明儿送来。”她拍了拍栓柱的肩膀，“你娘要的布叠好了？”
栓柱嗯了一声，看着阿婆用棉纸把蓝布包好，外面还系了根红绳。他忽然发现，阿婆的白头发里，也藏着几根蓝丝丝，像是被靛泥染的，却比任何头饰都好看。
“走吧，天快黑了，你娘该等急了。”王阿婆把竹篮递给他，又往里面塞了块麦芽糖，“路上慢点。”
栓柱拎着竹篮走出染坊，牵牛花的影子拉得老长，蓝布的香味混着麦芽糖的甜，在风里飘了一路。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蓝布，觉得这颜色里，藏着阿婆的日子，也藏着村里的日子，稠稠的，暖暖的，像熬了西十九天的蓝靛，越久越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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