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磨坊藏在两片槐树林中间，青砖灰瓦被岁月浸得发黑，屋檐下挂着的玉米串和红辣椒倒像给这老房子缀上了鲜亮的补丁。磨坊里的老石磨己经转了不知多少年，磨盘边缘的齿痕被磨得圆润，却依然咬得动最硬的豆子。
磨倌老秦蹲在磨盘旁，正用铁凿子剔着磨缝里嵌着的豆皮。他手上的老茧比磨盘的包浆还厚，凿子敲下去，每一下都准准落在嵌得最深的豆皮上，“笃笃”的声响在磨坊里荡开，惊起梁上几只麻雀。
“秦伯，今儿磨点黄豆不？”门口探进个脑袋，是村里的二丫，手里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大半篮金黄的黄豆，颗颗圆滚滚的，像撒了一地的小月亮。
老秦抬头，眯眼瞅了瞅日头：“刚把昨晚磨的芝麻收进缸，正好腾得出空。”他首起身，捶了捶腰，“你娘又要做豆腐？”
二丫蹦进磨坊，把竹篮放在墙角的石台上：“嗯！我娘说天热，做些豆腐脑，冰镇着吃才解暑。她说您磨的豆浆最细，点出来的豆腐脑滑得能舀起水。”
老秦咧开嘴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你娘就会哄我这老头子。”他转身去牵磨坊角落里的老驴，“黑豆，干活了。”
那驴通人性，听见唤声，抖了抖耷拉着的耳朵，慢悠悠走到磨盘旁。它毛色发黑，脊背上的鬃毛都快掉光了，却识得磨盘旁的木架——那是它拉磨时套绳的地方。老秦熟练地给它套上蒙眼布，又把驴套固定在磨杆上，拍了拍驴屁股：“走稳当些，别把豆子撒了。”
二丫蹲在石台前，把黄豆倒进旁边的粗瓷盆里，用清水淘洗。豆子在水里“咕嘟咕嘟”吐着泡，她伸手捞起一颗，对着阳光看，豆脐处的小芽眼清晰可见。“秦伯，这豆子是俺爹新收的，您看这成色，是不是比上次的好？”
“是好料，”老秦往磨眼里舀了一勺豆子，手一抖，几粒豆子滚落在磨盘上，他弯腰捡起来，吹了吹灰又扔进磨眼，“，咬开准是黄澄澄的豆瓣。”他拽了拽驴套，“走。”
老驴迈开步子，磨盘跟着“吱呀——吱呀——”转起来，节奏慢得像老秦抽旱烟的功夫。磨眼上方挂着个葫芦瓢，里面的豆子顺着瓢底的小口，均匀地往下漏，刚够磨盘“咬”住的量。二丫凑过去看，黄豆刚进磨缝，就被碾成了带着潮气的豆粉，混着细密的白浆从磨盘边缘淌下来，顺着磨盘的凹槽流进底下的木槽里，汇成一股乳白的溪流，慢慢淌进墙角的陶缸。
“秦伯，为啥给驴蒙眼啊？”二丫看老驴一圈圈走，忽然好奇。
老秦坐在门槛上，卷了支旱烟，打火机“咔嚓”响了两下没打着，干脆用火柴点了，吸了一口说：“不蒙眼，它转着转着就晕了，说不定还会尥蹶子。你当它愿意老绕着圈走？蒙着眼，它就当走首道呢。”
二丫“哦”了一声，又问：“那这石磨转了这么多年，就不觉得累吗？”
老秦笑了，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物件跟人一样，得有活儿干才精神。你看村东头那台闲置的钢磨，去年刚买回来时多神气，这才一年没转，铁锈都爬满了。咱这老石磨，天天转两圈，磨盘越磨越光，田埂上的恋曲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田埂上的恋曲最新章节随便看！倒比年轻时还结实。”
正说着，磨坊的门被推开，村长媳妇挎着篮绿豆走进来：“老秦，匀点空不？孩子想吃绿豆沙，得磨点绿豆粉。”
“得等这筐黄豆磨完，”老秦指了指二丫的竹篮，“二丫她娘等着做豆腐脑呢，急着用。”
村长媳妇把绿豆放在石台上，凑到磨盘边看：“这浆真细，跟牛奶似的。不像俺家那破壁机，打出来的浆总有渣子，孩子不爱喝。”
“机器快是快，可没这耐心，”老秦说，“这石磨慢慢碾，豆子的油气都揉进浆里了，喝着才香。你看这沫子，浮在上面厚厚的一层，那都是精华。”
二丫伸手蘸了点豆浆，抿了抿，果然带着股清甜，比家里用机器打的多了点醇厚的香味。她帮着老秦把淌进陶缸的豆浆舀进木桶，木桶里的豆浆晃悠悠的，映着她的影子，像掉进了一片云里。
老驴走得稳，磨盘转得匀，磨坊里只有“吱呀”的磨声、驴蹄踏地的“踏踏”声，还有豆浆滴进陶缸的“滴答”声。阳光从磨坊顶上的亮瓦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里面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慢悠悠地转着，跟磨盘的节奏倒挺合拍。
二丫看着陶缸里的豆浆慢慢满起来，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娘用这石磨磨的花生酱，抹在热馒头里，香得她能多吃半个。那时候秦伯戴着棉帽，边磨边哼着戏，老驴的蒙眼布上还沾着雪花，磨盘转起来，雪沫子跟着飞，倒像撒了把碎银子。
“秦伯，磨完黄豆，能帮俺磨点花生不？”二丫忽然说，“俺想给爹抹馒头吃，他最近总说干活没力气。”
老秦点头：“中，等会儿给你磨。不过花生得先炒炒，香。”他往磨眼里又添了勺豆子，“你爹昨儿帮俺修了磨杆，这点活儿算谢礼。”
驴蹄声忽然乱了两下，老秦抬头看了看，起身解开驴套：“歇会儿，喝口水。”他把蒙眼布摘下来，老驴立刻凑到墙角的水槽边，“咕咚咕咚”喝起水来，尾巴还甩了甩，像是在伸懒腰。
二丫趁机摸了摸驴耳朵，毛茸茸的，带着点汗湿的温度。“黑豆真乖，”她小声说，“等会儿给你喂把黄豆。”
老驴像是听懂了，喉咙里发出“呼噜”一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胳膊。
歇够了，老秦重新给驴套上蒙眼布，磨盘又“吱呀”转起来。二丫坐在门槛上，看豆浆在陶缸里越积越厚，听着磨声，心里觉得踏实。她想，这老石磨磨的哪是豆子，磨的是日子呢。慢慢磨，细细碾，把寻常的日子磨得稠稠的、暖暖的，像这豆浆一样，喝一口，从嘴甜到心里。
太阳爬到头顶时，黄豆终于磨完了。二丫拎着装满豆浆的木桶，跟老秦道了谢，刚走出磨坊，就听见身后传来村长媳妇的声音：“老秦，这绿豆可得多磨两遍，孩子怕渣子……”
老秦的声音慢悠悠地飘出来：“放心，咱这石磨，磨三遍，保证细得能当雪花膏抹……”
二丫回头看了眼磨坊，老石磨又开始转了，“吱呀——吱呀——”的声音混着驴蹄声，像一首老曲子，在槐树林里荡开，听得人心里软软的。她加快脚步往家走，桶里的豆浆晃出了点，滴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串碎珍珠。她想，娘做的豆腐脑，今天一定格外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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