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石碾盘裂了道缝，像老人额头的皱纹，深深浅浅地爬过青灰色的石面。碾磙子卡在碾盘边缘，一半浸在金黄的谷堆里，一半露在外面，表面的包浆被岁月磨得发亮，能照见天上的流云。
老栓爷蹲在碾盘旁，手里攥着半截麻绳，正往碾磙子的木轴上缠。木轴被虫蛀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朽木，他往洞里塞了把干石灰，说能防蛀。“这石碾子啊，比我爹岁数都大，”他用袖子擦了擦碾盘上的谷糠，“当年我娶媳妇，全村人围着它转，碾了三石新米，香得能飘出二里地。”
二柱扛着扫帚路过，看见老栓爷在摆弄石碾，放下扫帚凑过去：“爷，这碾子还能用不？前两天村西头买了台电动碾米机，听说一小时能碾五石谷，比这快多了。”
老栓爷瞪了他一眼，往木轴上浇了点桐油：“电动的哪有这玩意儿实在？那铁疙瘩坏了就得扔，这石碾子，你看这缝，填点水泥照样转。”他拍了拍碾磙子，“当年日本人进村，要拆这碾子熔炮弹，全村人抱着碾磙子哭，才保住它。现在倒好，嫌它慢了？”
二柱挠了挠头：“不是嫌慢，是村里年轻人都出去了，剩下的老胳膊老腿，推不动这碾子了。”他指着谷堆，“这堆谷，用电动碾米机，俩小时就完事，用这石碾子，得推到后半夜。”
“推不动不会拉牛？”老栓爷往碾盘上撒了把谷，“你爷爷当年就牵着老黄牛碾谷，牛走一圈，他跟着走一圈，嘴里还哼着戏，碾出来的米带着股劲儿，蒸饭都香些。”他忽然站起来，往碾磙子上拴麻绳，“来，搭把手，让你见识见识老物件的厉害。”
二柱没办法，只好抓起麻绳的另一头。老栓爷喊了声“起”，两人使劲拽，碾磙子“吱呀”一声转了半圈，卡在谷堆里不动了。金黄的谷粒从碾磙子边缘挤出来，像碎金子撒在碾盘上。
“加把劲！”老栓爷脸憋得通红，“当年你奶奶怀着你爹，还能帮着推呢！”
二柱咬着牙拽，忽然听见身后“哞”的一声，回头一看，是隔壁李叔家的老黄牛被牵来了，牛鼻子上还挂着个旧铃铛。李叔笑着说：“就知道你俩推不动，我把老黄牵来了，它跟这碾子熟，闭着眼都能走首线。”
老黄牛被拴在碾磙子的木架上，它抖了抖毛，铃铛“叮铃”响，低头闻了闻碾盘上的谷粒，慢慢迈开步子。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田埂上的恋曲 碾磙子跟着转起来，“咕噜咕噜”碾过谷堆，谷壳被碾得粉碎，白花花的米粒混着糠皮漏下来，落在碾盘下的竹筐里。
“你看，”老栓爷得意地笑，“还是老伙计靠谱。”他蹲在竹筐旁，抓起一把带糠的米，凑到鼻尖闻，“这味儿，电动碾米机碾不出来。机器是快，可把米的性子都碾没了，咱这石碾子，慢慢碾，米香都锁在里头呢。”
二柱看着老黄牛一圈圈走，铃铛声混着碾子的“咕噜”声，忽然觉得这节奏挺舒服。他想起小时候，跟着奶奶来碾米，奶奶坐在碾盘旁纳鞋底，他就追着牛尾巴跑，被牛蹄子差点踩了脚，奶奶笑他“跟牛犊似的野”。
日头爬到头顶时，竹筐里的米快满了。老栓爷把糠皮扫到一边，忽然说：“你爹小时候，就爱趴在碾盘上写作业，说这石面凉，夏天不热。有次写着写着睡着了，墨水流到碾盘上，现在还有个黑印子呢。”他指着碾盘边缘一块深色的痕迹，“瞧见没？就在那儿。”
二柱凑过去看，还真有个模糊的墨痕，像个歪歪扭扭的“人”字。“这都多少年了，还没掉？”
“石碾子认死理，”老栓爷用手摸了摸墨痕，“沾了啥就记着啥，跟你爷爷似的，一辈子没忘过事儿。”
李叔抱着个西瓜过来，“啪”地摔在碾盘上，西瓜裂开，红瓤子溅在石面上，像开了朵花。“歇会儿，吃西瓜！”他招呼着，“老栓爷说得对，这石碾子碾出的米，蒸饭能多吃两碗。昨儿我用新碾的米蒸了饭，我家那小子，平时吃一碗，昨天吃了三碗，说有股土香味。”
老黄牛停下脚，伸舌头舔了舔地上的谷粒，铃铛“叮铃”响。二柱咬着西瓜，看老栓爷用布擦碾盘上的西瓜汁，忽然觉得，这石碾子转得慢，却把日子碾得扎扎实实，像竹筐里的米，一粒是一粒，透着实在。
“下午我来推，”二柱抹了把嘴，“让老黄歇会儿，我也学学怎么碾米。”
老栓爷眼睛一亮：“好小子！这才对嘛！老物件不能丢，丢了，日子就像没碾透的米，生涩得很。”他拍了拍碾磙子，“你看它转了一辈子，还是这么有劲儿，咱年轻人，还差这点力气？”
老黄牛“哞”了一声，像是在应和。阳光透过谷粒的缝隙，在碾盘上洒下金斑，碾磙子“咕噜咕噜”转着，把金黄的日子，碾成了满口的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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