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老槐树粗得要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树皮皴裂得像老爷爷的手掌,枝桠却遒劲地伸向天空,夏天能罩住大半个晒谷场。这天清晨,树底下围了不少人,都是村里的老人,手里捧着自家蒸的馒头、煮的鸡蛋,往一个竹筐里放。
“刘大爷,您这红糖馒头蒸得喧腾,肯定合那孩子的胃口。”王奶奶笑眯眯地看着筐里的吃食,又往里面添了一小罐咸菜,“出门在外,就着咸菜才下饭。”
刘大爷捋着花白的胡子,把手里的鸡蛋一个个码进筐里:“这是家里芦花鸡刚下的,还热乎着呢。那孩子昨天在槐树下坐了一下午,眼神首愣愣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他们说的是个叫小石头的少年,昨天傍晚出现在村口,背着个破布包,衣衫褴褛,说是从南边逃难来的,爹娘在路上没撑住,就剩他一个人。村长把他领到老槐树下,让他先在树旁的旧石屋里落脚。
“我昨儿见他包里头就剩半块干硬的饼子,”张婶往筐里塞了两个菜团子,“这孩子懂事,问他要不要吃的,他总说不饿,就蹲在槐树根上瞅着树疤发呆。”
正说着,小石头从石屋里走了出来,看见树底下的人,愣了一下,赶紧低下头,手紧紧攥着布包的带子。他约莫十五六岁,脸上还有没褪尽的稚气,眼神却沉得像口老井,额头上有块淡淡的疤痕,是被树枝划的。
“石头,过来吃点东西。”村长朝他招手,把竹筐往他面前推了推,“都是街坊们的心意,趁热吃。”
小石头抿着嘴没动,喉结滚了滚,声音有点哑:“谢谢爷爷伯伯们,我……我不饿。”
“傻孩子,不饿哪有力气走路。”王奶奶拉着他的胳膊往石屋里走,“这石屋虽旧,挡风遮雨还是能行的。我给你铺了层新稻草,晚上睡着暖和。”
石屋里果然收拾过了,墙角堆着干净的稻草,上面铺着块粗布褥子,是李婶连夜缝的。小石头看着那些吃食和铺盖,眼圈忽然红了,眼泪吧嗒掉在地上,砸出个小小的湿痕。
“哭吧哭吧,”王奶奶拍着他的背,“到了这儿就跟到家一样,有啥委屈尽管说。”
小石头哭得肩膀首抖,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一路往北走,娘在半个月前没了,爹撑到前天,在离村子还有十里地的山坳里咽了气,他挖了个土坑把爹埋了,揣着爹最后塞给他的半块饼子走到了这里。
“俺爹说,要是能走到有人家的地方,就找个活干,别偷别抢,好好活着。”他抹了把脸,把眼泪蹭在袖子上,“我能干活,会砍柴,会挑水,还会编筐子,俺不要白吃村里的东西。”
“这孩子,说啥傻话。”村长蹲下来,指着老槐树,“你看这树,活了百十年了,咱村人都靠它遮阴歇脚。人活着跟树一样,得扎下根才能长。你先在这儿住下,慢慢找活干,急啥。”
晌午的时候,二柱扛着斧子过来,喊小石头:“跟我上山砍柴去不?多砍点回来,冬天石屋能烧炕。”
小石头眼睛亮了亮,抓起墙角的砍刀就跟了出去。他砍柴很利落,抡起刀来又快又准,只是砍到第三捆时,忽然捂着胸口蹲下去,咳得首不起腰——这是饿狠了的后遗症。
二柱赶紧递过水壶:“歇会儿,别硬撑。”他从怀里掏出个菜团子塞给小石头,“先垫垫,我跟你说,咱这老槐树有灵性,你对着它许个愿,说不定就灵验。”
小石头啃着菜团子,看着远处的老槐树,忽然问:“真的能许愿?”
“那可不,”二柱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抡起斧子砍向一棵枯树,“去年我家娃子生病,我在树下烧了三炷香,求树神保佑,没过几天就好了。”
小石头没说话,只是把啃剩的菜团子渣小心翼翼地包好,揣进怀里。
傍晚收工,两人扛着柴回来,老远就看见老槐树下摆着张矮桌,王奶奶正往桌上端菜:“石头回来啦?快来吃饭,我给你炖了只老母鸡,补补身子。”
桌上摆着七八道菜,有炒青菜、炖鸡蛋、还有一碗油亮亮的红烧肉,都是各家凑来的。小石头站在原地,手不知往哪儿放,脸憋得通红。
“愣着干啥,坐啊。”村长拉着他坐下,给了他一双新筷子,“这双筷子是我家小子小时候用的,你不嫌弃就用着。”
小石头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放进嘴里,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点暖意。他哽咽着说:“我爹娘走的时候,说让我找个好地方,好好活……我觉得,这儿就是好地方。”
“那就在这儿住下。”刘大爷喝了口酒,“等过些日子,我教你编筐子,编好了拿到镇上去卖,能换不少钱。”
“我教你打猎,”二柱拍着胸脯,“咱后山的兔子、野鸡多着呢,套着了既能自己吃,也能换粮食。”
小石头用力点头,把碗里的饭扒得飞快,他觉得这是他吃过最香的一顿饭。饭后,他走到老槐树下,摸着粗糙的树皮,树皮上有很多深深的刻痕,是村里孩子们刻的身高记号,也有老人们许愿时画的小符号。
他伸出手,在最低的一根枝桠下,轻轻刻了个小小的“石”字,又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活下去”。
夜风拂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在应和他的话。石屋里的油灯亮着,映出墙上的影子——那是王奶奶在给他缝补破衣服,村长在给他削新木柴,二柱在给他编铺炕的草席。
小石头看着那片光晕,忽然觉得,爹娘说的“好地方”,大概就是这样的:有能遮风的屋,有热乎的饭,还有一群愿意拉你一把的人。他摸了摸怀里的菜团子渣,悄悄对槐树说:“我会活下去的,在这里扎下根,像你一样,长得高高的,给路过的人遮阴。”
老槐树的叶子又“沙沙”响了两声,像是在说:“好啊,我等着看。”
接下来的日子,小石头真的留了下来。他跟着刘大爷学编筐子,手指被篾条划破了不知多少次,缠着布条继续编;跟着二柱上山打猎,摔了跤爬起来,拍拍土继续追兔子;他还帮着各家挑水、劈柴,谁家有活喊一声,他准第一个到。
半个月后,他编的第一个筐子卖了五个铜板,他把铜板全换成了红糖,给王奶奶送去:“奶奶,您上次给我蒸的红糖馒头好吃,这个给您。”
王奶奶笑着接过来,眼里却湿了:“这孩子,咋这么懂事。”
又过了半年,小石头长高了不少,额头上的疤痕淡了些,眼神里的沉郁也散了,见人就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他在老槐树下又刻了一道痕,比上次的“石”字高了一个巴掌。
那天,村里的孩子们围着他,吵着要听他讲南边的事。他坐在槐树根上,指着天上的云说:“南边的云跟咱这儿不一样,是棉花糖色的,下雨前会变成灰黑色,像……像二柱哥烧糊的锅巴。”
孩子们哈哈大笑,二柱在一旁嚷嚷:“你小子,敢埋汰我!看我不挠你痒痒!”
老槐树下的笑声飘得很远,混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像一首温柔的歌。小石头看着树上的新叶,觉得自己真的像棵小树苗,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正慢慢往上长。他知道,这都是老槐树和村里人的功劳,而他能做的,就是把这份暖,也传递给路过的人。
后来,每年春天,小石头都会在老槐树下摆上一筐自己编的新筐子,送给村里新来的外乡人,筐子里总放着两个红糖馒头,像当年王奶奶给他的那样。他说:“这是老槐树的约定,好东西要分给需要的人,日子才能像树一样,一年比一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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