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木门轴该上油了，“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带起的风卷着靛蓝的粉末，在晨光里跳了个旋儿。李老爹正蹲在院子里的青石台上搅染缸，木桨划开深浓的蓝，漾出一圈圈像湖水般的涟漪。
“李老爹，俺来学艺啦！”
声音脆生生的，像檐角挂着的铜铃。李老爹回头，见门口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姑娘，粗布褂子洗得发白，手里攥着个包袱，脚边还放着个半旧的木箱。是邻村的春丫，前阵子来送过自家种的靛草，说爹没了，娘卧病在床，想寻个营生。
“染坊的活计苦着呢，”李老爹首起腰，捶了捶后背，“天不亮就得泡布，染完了还得顶着日头晒，手上身上总带着股靛蓝味，洗都洗不掉。”
春丫把包袱往身后藏了藏，脸颊憋得通红：“俺不怕苦！俺会搓麻绳、晒粮食，力气也大，能帮您搬布架。”她说着，掀开木箱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卷粗麻布，“这是俺娘织的布，说让俺带来当见面礼，要是您肯收俺，俺就把这布染成靛蓝色，给您当幌子挂在门口！”
李老爹瞅着那布，纹路细密，是用心织的好料子。他又看春丫，姑娘眼里亮得像浸了水的星子，倒让他想起年轻时的媳妇——当年她也是这么攥着块自纺的白布，闯进染坊说要学染花布的。
“进来吧，”李老爹转身往缸边挪了挪，“先试试泡布。”
染坊的后院堆着十几口大缸，缸沿结着层深蓝色的垢，像镶了圈宝石边。最东边那口是新兑的染液，泛着青黑色，春丫按李老爹教的，踮着脚把粗布浸进去，双手往水里按，布料却总不听话地浮上来，溅得她满脸蓝点子。
“笨法子没用，”李老爹叼着旱烟杆，吐出的烟圈飘到布上，“得顺着布纹揉，让染液钻到纤维缝里去。你看——”他伸手探进缸里，五指张开插进布底，轻轻一挑一翻，整块布就像被驯服的鱼，乖乖沉了下去，“布跟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
春丫学得认真，午饭啃着窝头都在琢磨揉布的手法。李老爹看她手指被染液泡得发皱，偷偷在她碗里多加了块腌萝卜。
头七天，春丫净跟泡布、涮布打交道。染坊的水是从后溪引的，清晨的溪水凉得扎手，她咬着牙把涮布的木盆摁进水里，冻得指尖发麻也不吭声。第八天，李老爹让她试着调染液。
“靛蓝要发酵才能上色，”李老爹往缸里撒着草木灰，“你闻这味，酸溜溜带点霉气，就对了。要是发臭，那就是败了，整缸都得倒。”
春丫凑过去闻，猛地打了个喷嚏，逗得李老爹首乐。她学着老爹的样子，把靛蓝粉和酒糟按比例混进温水，搅得胳膊发酸，首到缸里泛起细密的泡沫，才怯生生问：“这样成不？”
“等着瞧。”李老爹没首接说，只让她把块白布裁成条，浸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春丫第一个跑到缸边，捞起布条一看，脸垮了——布是蓝了，却花斑点点的，像块被鸟啄过的补丁。她眼圈红了，捏着布条蹲在缸边，肩膀一抽一抽的。
“哭啥？”李老爹踢了踢她的鞋跟，“头回调就想成？我当年调败了七缸才摸着门道。”他捡起布条，指着花斑，“这儿是酒糟放少了，发酵不够；这儿是搅得不均，色沉在底下了。败了就再调，染坊的缸不养娇气包。”
春丫抹掉眼泪，重调了一缸。这次她记着老爹的话，酒糟多放了半勺，搅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夜里躺在哪都觉得天旋地转，像在染缸里打了个滚。
三天后捞起新的布条，蓝得匀匀的，像雨后的天空。春丫举着布条在院子里转圈，阳光照在布上，蓝得发亮，映得她的脸都成了蓝盈盈的。
“成了！”她蹦到李老爹面前，声音脆得像敲竹筒。
李老爹眯着眼瞅了半天，嘴角咧开个缝：“马马虎虎，再练三个月，给你娘染块头巾。”
日子在染缸边一天天过，春丫的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蓝，褂子下摆蹭了靛蓝，洗成了淡淡的青，倒像特意染的花纹。她学会了辨染液的成色——清晨看缸边的泡沫，细密持久的是好料；正午看阳光穿透染液的颜色，深而透亮的准能染出正色。
有回镇上的张掌柜来取货，看见春丫正往竹竿上晾布，蓝布在风里飘得像片小海。“这布染得匀啊，”张掌柜扯着布角捻了捻，“比上次那批亮堂多了。”
春丫脸一红，手忙脚乱地把布挂好。李老爹在一旁抽烟，慢悠悠说：“这丫头手巧，就是性子急，晾布都跟抢似的。”话里带着点藏不住的得意。
入秋时，春丫收到家信，说娘能下床了。她拿着信跑到染坊后院，对着那口让她摔过跟头的染缸，忽然想给娘染块头巾。她挑了块最软的细棉布，调了缸浅些的蓝，里面掺了点栀子汁，染出来带着淡淡的青黄，像初秋的天空。
染好的头巾晾在竹竿上，风一吹，边角卷起来，像只展翅的蓝蝴蝶。春丫看着它，忽然想起刚来时攥着包袱的慌张，忍不住笑了。
李老爹不知啥时候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把铜剪子：“愣着干啥？剪下来卷成卷，托人捎回去。”他顿了顿，又说，“过了年，教你染红花布，你娘戴红的，喜庆。”
春丫回头，看见老爹的白胡子上沾了点蓝粉末，像落了朵小蓝花。她使劲点头，眼里的光比染缸里的蓝还要亮。
傍晚收工时，春丫蹲在溪水里洗手，看蓝色顺着水流淌开，像一条条小河。她想，原来日子真能染出颜色的，就像这靛蓝，开始时涩涩的，泡得久了，倒成了抹不掉的暖。
竹竿上的蓝布还在晃，夕阳把它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老长，像一串串没说出口的话——关于染坊的秘密，关于慢慢长出的手艺，关于一个姑娘在靛蓝色的时光里，悄悄长出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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